文治元年(1185),冬。
 

天空是琉璃瓦般的青蓝色,浅浅飘着雨。
 
 
 
 
大野智穿着纯白的单件和服,宽大的袖口不住往里兜着风;被雨水打湿的双脚有一点麻木的痛,本以为早就被冻得失去知觉,原来还是会痛的。
怀里揣着的大竹篮是大野智向在帮工的小杂货铺的老板娘借的。她是一个言行举止有点粗鲁的妇人,却是一个心地温柔的好人。
 
 
 
大野智早上热好一锅小米粥放在母亲可以轻易拿到的小柜子上,原本想找一把伞结果却发现唯一的那一把也在伞面上开了很大的洞。
恭恭敬敬地朝着昏睡中母亲的方向躬身行了个礼,说着‘我走了’,却听到她模糊不清地呓语着‘雪,在下’。
 
 
大野智的母亲非常喜欢白色。
白色的粗布和服短装,白色的陪嫁瓷器,白色的雪滴花;还有,白色的雪。
 
可是今年,明明已经冬末,却没有下过一片雪。
一整个冬季,母亲一定很寂寞。
 
 
大野智把身后的纸门拉严,然后再用搁在门口的两块木板把纸门上的缺口堵好。
虽然说实际上家里并没有比外头温暖很多,但是风削在面颊上,还是会冷的。
如果能下雪,母亲一定会很高兴吧?
或者带回去她最爱的雪滴花。
 
 
其实大野智更希望有一天,当自己长高到有足够力气背得动母亲的时候,他想带她一起去看冲绳海。她常常倚靠在床边眺望着茫远的地方,微笑着说越过冲绳海就是你父亲所在的地方。
所以,即便只有一次也好,他想带她一起去看看。
 
 
 
大野智喜欢的东西,
第一名是海;
第二名是母亲沾满面粉的手捏出来的野菜煎饼;
第三名是老板娘用旧了的那支有点脱毛的毛笔。
 
 

 
一面想象着那些不知道正飘荡在哪里的美好未来,大野智吃力地把笨重的竹篮往上托了托。
只是一瞬间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午后懒散的行人忽然慌乱了起来。然后,是谁在背后推了他,白色的花撒满一地,所有的人都忽然静止下来看着他。
 
 
 
紫花烫金的华盖,绛红的车辕,摇摇曳曳的金丝流苏。
大野智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漂亮的马车,也是第一次看到紫这种平常百姓不能穿戴的颜色。
还有那个,掀开雪白裘皮帘幕跳下车的小小的小孩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手已经被对方握在手中,很暖很暖,就像母亲刚烙好的野菜煎饼。
甚至也同样的很软很白,关节处还凹成四个浅浅的梨窝好像可以盛进水去。
和自己的手,完全不同。
不自觉地轻抿着嘴唇,审视着自己被握住的那只手。干裂和硬茧。
这样会不会磨痛这个小孩?想到这里,有点难堪地想要抽回手去。
 
 
“你是雪子吧?是吧是吧?”
不知道为了什么而跪坐在大野智身边的这个孩子很兴奋地把他叫做‘雪子’。大野智有一点受到惊吓,或许比起惊吓更多的是迷茫。
他从来没有见过谁的眼睛会有这么大,漂亮的长睫毛上很快地沾上了雨滴扑闪扑闪地反射着光。很像是大野智的外婆在雏人节的时候送给他母亲的那只雏人娃娃。
 
“我……我不叫雪子。我叫……我叫大野智。”
最初的温暖只是烫到手而已,现在却好像已经在全身流转开来。大野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四周退散开去的人群从上而下俯视着他的那些复杂目光让他无所适从。
还有那个追在后面从马车上下来的很漂亮的女子,大野智听到她叫了一声‘皇太子殿下’。
 
“好,你叫大野智。可是你是我先发现的雪子。你是我的。”
大野智听不懂这个孩子口中的‘雪子’到底是谁,他更不知道到那句‘你是我的’是什么意思。
可不可以问你,我是你的,什么?
 
 
 
 
怀揣着对冲绳之海的美丽幻想。
松本润七岁,大野智十岁。
 
 
 
 
 
“今天……也去内大臣的公主那里?”
案桌上的高级纹纸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明明手并没有在颤抖为什么笔尖上的墨迹还是无法遏制地在上头爬行出丑陋的蜿蜒痕迹。双眼的酸涩,一定只是因为烛光有些过热而已。
绝对不会承认,这都是,因为你。
“不。是权大纳言家的文佐公主。”
纸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大野智终于松开握得太过用力的笔,啪的在地上发出脆响。
直到松本润特有的脚步声渐渐的小到再也听不见,才想到要去捡起。
纹纸上的字迹被滴到水而缓缓蕴化出柔软的毛边,『月如练,人千里』。
一边抹着眼睛一面低声说给自己听‘讨厌,为什么会有汗一直跑出来’。
 
 
 
不同的名字,相同的意义。
这样的回答早该知道的,不是吗?可是为什么每次还要很自虐的亲口问?
 
心存侥幸的试探最终变成鲜血淋漓的习惯。
这个一点也不好玩的游戏究竟是谁陪着谁在玩?四年又一百八十三天,什么时候才会腻。
 
 
如果说那一天没有因为想要画给松本润雪景而跑去御花园;或者说在那里没有听到女官们的轻声细语;又或者没有听到她们说皇太子因为左大夫的事被天皇甩了一巴掌;那么此刻他一定还留在他这里。
 
 
全朝上下唯一的这个官职,不正是在说自己吗?
大野智不知道为什么皇太子的未来并不当然是皇帝,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让松本润继承天皇一定是要娶摄政关白家的公主。但是心里明白的,就算不是这个人也一定会是别的人。
 
 
所以不再对他肆无忌惮地撒娇,也不接受他对自己好;不再从身侧轻轻把头枕上他的肩头,也吝于给一个微笑;不会再因为睡相不好而在梦中把手臂甩痛他的脸,也不允许被拥抱。
但是,仍旧要问,今晚去哪里?
 
 
不是没有看到松本润几次欲语还休的神情,大野智只是转过头,不回答。
不是没有看到自己说出‘我今天想一个人睡’后松本润那一闪而逝的受伤眼神,大野智所能做的也只是装作漠不关心。
松本润没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也没有哪里不够好。所以他有权利残忍地笑着说‘噢,是吗?那么我去公主那里’。
明明知道他在等待自己挽留又如何?
不允许,思念。
 
 
 
对不起,我扎在你心上的刺让你很痛,所以你也可以在我身上划出伤口。
相爱或者是相互伤害。
我不会让你知道离开你的每一天我都只是一个人,难以入眠。
 
 
 
 
可不可以没有早朝?为什么你是皇子而我是臣子?
可不可以装作互不相识?苍白客气的寒暄比起沉默地错身而过又能好多少?
也许彻底离开才是对的。可以去冲绳之海,在那里慢慢变老。
可是这样就再也不能够见到你。你带我去过许多次的海边也只会让我不停想起你。
 
 
 
 
“摄政关白家的公主漂亮吗?”
女官们相传的婚期离现在还有几天?够不够大野智把松本润忘记。
话已出口,才是轻轻的苦笑。松本润从来不愿在他面前提起的这个话题,最终竟然是由自己来解禁。这么问到底是想证明什么呢,自己也不知道。
 “很漂亮。”
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但这个人从来不会说谎的。
 
“哦……是吗?”
大野智总是不断反复着已经知晓答案的问题。
是在坚定自己的决心还是为了把对方推到更远的距离?
“喜欢吗?我可以让给你。”
很符合松本润风格的一句话。
就像十六年前的那句‘你是我的’一样,这个人他始终还是分不清楚人和东西的区别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大野智一直专注在和服线头上的视线飞快地扫了松本润一眼。此刻,他已经没有其他什么想从松本润那里得到的东西了。
“如果是顾虑到我,完全没有必要。毕竟从小到大你喜欢的东西我有哪一样没有给过你?”
从最初到最后。
大野智想要看到的花铺满了他屋前的草地;大野智喜欢的染彩颜料有专门派人去汤浅特制的也有从波斯商人那里高价收购的;大野智喜欢的海不管多少次都带他去看无论来回的路程有多颠簸;大野智喜欢的东西,松本润没有不给他的。
“有的。”
只有一个人,最想要得到的。
不是松本润给不起,而是大野智收不起。
很低很低的声音无声地没入了从身后赶上来的官员的谈笑里,大野智希望松本润没有听到这一句。
 
 
有的……

 
 
随着被轻轻推开的纸门,挤进来一块四四方方的银蓝色月光,熨挺熨挺地贴平在地面上。看得清地板上蜿蜒缠绕的木质纹路。
 
除此之外,再没有光。
漆黑的房间一角,隐约可以看出在床上有一处小小的拱起。
 
 
 
“你睡了吗,智?”
带着深深倦意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一些,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停顿了足足有一拍半。
大野智很久没有听到了,从他口中说出的自己的名字。
被褥下面蜷缩成一团的身体忍不住轻轻一颤,希望他没有察觉到。
“都那么久了,你果然还是没有原谅我。”
没有得到回答的松本润自顾自地说下去。
早晨被打断的对话,最后那不该说出口的两个字他果然是有听到的。
 
 
明明并不是为了听到他来说抱歉。
 
 
大野智知道松本润想起了久远以前的那件事。
那一天,比自己还矮一个头的那个小孩硬挤到自己边上,在棉被下面借给他一只手。
这是松本润第二次用他漂亮的手握住大野智粗糙的手。
这一次,没有再想要抽回手。
大野智好希望变成星星在天空永远守护着他的母亲,能够把只是借给他温暖却一句话也没有问的这个小孩一起算在她看顾的范围里头。
 
 
 
思绪百转千回。
大野智知道松本润就坐在床沿等待着自己的回答。
但是语言可以澄清的东西究竟又有什么用。
 
 
“那么……我走了。”
大野智感觉到身下的被单好像被往床橼边上扯过去了一点。松本润的挣扎他不是不想去抚平。
最后,还是伸出一只手。轻轻扯住了他的和服袖摆。
 
“不是这样的。”
缓缓的五个字却好像花完了所有的力气。
大野智想坐起来从后面环住松本润的肩,看着他的眼睛好好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你做的一切我都珍藏在心底’。
可是最终,却只能以这种勉强的语气。
不想让他误会却又只能任由他继续误会。
“是吗?你真这样想,就好。”
大野智知道松本润以为自己只是在说善良的谎言,因为他反问的语气里有着深深的无奈和自责。
 
 
握在手里的温暖衣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松开。
他可不可以等到松本润主动跨出去一步才放手?
 
 
 
深深地、深深地叹息。
在死水一般的空气里纠结缭绕。
身下的床板因为一边忽然加重的重量微微一震。
 
 
可不可以握住你伸过来的手,就像你握住我的一样?可不可以安慰你不要难过不要伤心,就像你常常对我做的那样?
可不可以不用躲你可不可以不让你走可不可以在心软的时候不用背过身去可不可以抹掉你眉间的深深忧虑?
 
可不可以,说爱你?
 
 
 
静谧的空气流转无波,没有拉上的纸门外是一整片婷婷袅袅的雪滴花。银白色的,反射着月光,像一层厚厚的冬雪。
 
 
 
“殿下能有一个漂亮的新娘,我很高兴。”
大野智没有想过会从自己口中说出这样一句言不由衷的话语。
也没有想过两人之间真的会只残留殿下和臣子的关系。
“你说……什么?”
松本润的任性和自我意识大野智早就已经习惯,不想听到的话一律都是用‘你说什么’来对付过去。
但是,今天这样没有自信的语气大野智还是第一次听到。
 
“我很高兴,未来的皇后殿下是一个美丽的人。”
大野智不知道为什么仅仅只是想要发出声音,却忽然变成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好不容易形成的话语竟是这样粗嘎难听。
“你是认真的?”
大野智感觉到黑暗中的松本润很努力地在压抑,到底是什么让这头会咆哮的狮子甘心收起自己的爪子。
 
“应该就是正月吧?恭喜。”
因为你看不见我脸上的泪水,所以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笑给你听。
 
 
 
磅的一声巨响,握在松本润手里的穗绳连同整片幔帐一起被扯落在了床脚下。
 
 
 
不要原谅我。
请不要,原谅我。
 
 
缩在棉被里的大野智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无依无靠的时候倒在床上昏睡是大野智从小到大唯一能做的保护自己的方法。
母亲离开的时候是松本润唤起了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的他。
现在轮到松本润离开了,那么他是不是只有一直躺下去。
 
松本润的新娘会很漂亮,可是大野智一点也不想亲眼去看到。
一直睡下去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把眼睛睁开?
那么,就让他一直睡着。
一睡千年。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属于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人。
不过,那个人应该是再也不会来到自己面前了。
所以,他只是在梦里。
 
 
 
 
“大野智!你再躺下去就要发霉了!”
太久太久没有听到的微怒语气和清朗声音,伴随着被掀起的被褥和扑面而来的耀眼阳光。
还有他身上特有的甘草香气。
“什、什么拉?”
 
 
对不起,大野智的反应很慢,要过很久才能转弯。
所以松本润有足够多的时间把所有故事细细说给他听。
 
 
 
 
大野智喜欢的东西,
第一名是松本润;
第二名是母亲沾满面粉的手捏出来的野菜煎饼;
第三名是老板娘用旧了的那支有点脱毛的毛笔。
 
 
 
 
蔚蓝的深海让我沉入微蓝的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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