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 祝ID创意路人君生日快乐!
BT关键词:葬礼 被血染红的蝴蝶尸体 冰冷的吻 = =||||
简单肃穆的葬礼。
除了孤儿院派来的那个老嬷嬷曾经抱过他,其余都是些不相干的人物。电台的记者、报刊杂志的编辑、作家协会的代表、只是点头之交的大学同学、自动排成两列默默啜泣的书迷。
或许有人说,死者是何等有幸,如此多素不相识的人专程前来为他送行;可是又何等落寞,这个世间为他送行的人没有一个是他期望的。
装饰成鹅黄色的单人病房,靠在床头的年轻男子肩头披着一件灰色的薄毛衣,室内暖气调得恰到好处。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红色的Power灯像熄不灭的烟头。年轻人漂亮的手指啪嗒啪嗒地在键盘上敲打着,对一名男子而言显得过长的头发用一根褐色的皮筋简单地束在脑后。除了疑似瘦得过火,实在看不出他哪里像个病人。
松本润,继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之后第三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同时也是最年轻的一位。这名头顶闪耀着天才光环的男子,自他出生起,一步一步迈向荣誉,分分秒秒走向死亡。
松本润是在八岁那年被送往孤儿院的,那一天他最后的一位亲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享年三十九岁。在遗传着相当顽固心脏疾病的松本家,这已经是算得上长寿的年龄了。其实,只要是生存于这个世界的生物,谁又不是时时刻刻直面死亡的威胁?不过,心里知道归知道,要坦然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像松本润这样每天临睡前都会做好再也不能醒来的准备的,没有几个人吧。
『我听到,我的砂时计流淌到尽头。』
打完这行字,按下保存。松本润听到病房内发出好大一个重物坠落的响声。
错愕地抬起头,离床脚大约半米开外的距离,浅黄色的地板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正哼哼唧唧地蠕动着。松本润记得他打开电脑前为了免于被护士长唠叨有锁上了门的。
只有富人才会在家装上层层叠叠的防盗锁安全门保险箱末了再请上一打以上的保镖,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人反而不会感到害怕。“哦嗳,你没事吧?”比起一脸惊恐地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想要干什么,松本润优先选择了更切实际的问题。
趴在地板上的家伙显然是跌痛了哪里,乱没形象地一手揉着屁股一手在腰后摸来摸去,好不容易抬起脸看了松本润一眼,“哦,你就是松……松……松……”偷看一眼手心里的小抄,“本润吧?”
松本润有些哭笑不得,总觉得自己被抢走了台词。本来嘛,他都已经口下留情地没有质问对方你是谁了,对方反倒首先质问起他来。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这么不置可否地看着。看到对方艰难地和他那顶把脚都给遮没了的黑斗篷搏斗着,看到他更艰难地战胜斗篷勉强站了起来,看到他连着斗篷的黑帽子下露出一张怎么看都像有点缺神经的脸,看到他左顾右盼最后不好意思地冲他一笑,“那个,我好像忘记带镰刀了。”
这未免也太扯了吧?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那个自称死神的家伙当场在什么也没有的空气中划开一道黑色的口子,爬进去又爬出来,一脸沮丧地说,“我可能又把上头新发的镰刀弄丢了”,松本润是怎么样也不会相信这种被他嗤之以鼻的三流恐怖小说情节正真实地在他面前上演的。
毫无疑问,这个从头到脚就连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我是菜鸟’的死神阁下是来找他的,一闪即逝的锐利恐惧过后,松本润竟然还有心情担心对方这么不专业到底能不能够顺利达成任务。这种别人来抢你手里的东西,你却连手指都懒得扣起来般的无所谓,连松本润都为自己感到一点悲哀。怎么办呢,把每天都当作最后一天在过的人,忽然得知了确切的散场时间,难怪他会产生意外赚到几天来活的错觉。至于怨天尤人或者心有不甘,从八岁的那天起,每一天每一天都会在他心里被埋得更深一点。到了现在,松本润甚至已经快要忘记当初埋下它们的那个位置了。
疑似Cosplay爱好者的死神阁下在松本润清淡的注视下终于想到他还没有自报家门。于是他说,“松……”松本润很好心地接下他的话说了“本润。”死神阁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对,松本润。我叫大野智。”
听到这里松本润倒有些讶异了,“大野智?真普通。我以为你们都会有个拉风的外文名字的。”忍不住有一点小失望。
“啊,是有的。”大野智丢过去一个你还真了解的眼神,“不过那个实在有点难记啦,”再度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而且我只是个代理的。”
“看出来了。”松本润觉得比起死神这种阴森威严的角色设定,一定还有什么更适合眼前的这个人,比如说七个小矮人之类。意识到自己犯了职业病,松本润合上电脑笑了一下,“不过,一般人不是都把这称作见习吗?”
始终有点拘束地呆立在床脚没有靠近的大野智听到这里终于走近了一步,从斗篷里翻出一本小册子,摊到松本润面前,上面是松本润看不懂的古怪文字,每个字上面还好笑地用日文标注着,“你看,见习上面就是正职了。不过代理不在这边,”大野智用拇指翻过去两页,“代理死神等忙季过去后就要回去做原本的职位了。”
松本润有些无语,原来无论什么世界都存在着忙季淡季这种说法。初冬了,又会有许多人等不到新年的祝福就离开了吧。可他又有什么资格为别人哀伤,赶走不必要的感伤,松本润自嘲地一笑,“那你原本是做什么的?”
这个问题显然是难住了大野智,把双眉拱成八字,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一个人在一片空旷的泥地上飘来飘去,然后就被两个人拖过去套上了这件斗蓬。”
“这么说来你没有脚吧?”有点失礼的问题。
大野智吓了一跳。慌忙提起斗蓬,看到自己的脚还好端端的在那里,于是松了口气地慢慢悠悠咕哝起来,“同行都说年关难过人手紧缺,上头还拼命往下压指标,说是日本人口平均年龄都赶上世界第一了,可见日本的死神太松懈了。”习惯性地嘟了嘟嘴,“要不是这样,他们说像我这样的等个百八千年都没有出头的机会。”
大野智之所以说出这番听上去有点八卦的话,一来是因为他首次出任务就搞丢了吃饭的家伙多少有点紧张,二来则是直觉地想要回报一下对方的善意。只不过,看到松本润迅速敛起一脸的漠不关心改为一种深切的痛恨,连大野智也意识到这通话显然起到了反效果。
“指标?”松本润危险地眯细了眼睛,故意用一种冰冷刻薄的语调,“原来我们最珍视的东西,不过是你们的玩具而已。”
淡琥珀色瞳孔中折射着深褐色的厌恶,让大野智有点委屈有点不知所措,“对、对不起。”搞不清为什么要道歉,搞不清对方口中最珍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甚至搞不清自己是否曾经身为一个人类。
沉默。
在被敲门声打破的前一刻,大野智听到松本润说,“抱歉,这不是你的错。”
被原谅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需要被原谅,还是,很高兴的。
一身白色的护士小姐怀里抱着一大束火红的仙客来,笑眯眯地看着前来开门的松本润,“松本先生真受欢迎呢,每天都有不同的人送花来。”
松本润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两声,接过花束,“谢谢。”
每天清晨都会有一束鲜花被放置在值班室门口,注明给1103病房的松本润先生。两个月来无一例外。当日的值班护士已经习惯了早上把花送去松本润那里,傍晚再把花拿出来。夜晚把花留在病房,是不利于病人健康的。
重新关上门,把花放在永远都没有人坐的访客座席上。
“这是,什么?”
大野智好像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朝着大野智的视线望过去,“花啊。你们那里没有吗?”
努力回想了一下,认真地摇了摇头,“真好看。”
“那给你。”毫不介意地抽出一支。
还来不及说谢谢,也来不及闻到一丝花的香,刚一触到大野智的手整支花就迅速枯萎了。变成一片一片焦黑的碎屑,落在洁白的床单上。
“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快要哭起来了。
这种表情松本润是熟悉的。
好几次好几次,眼睁睁地看着本该握紧自己的亲人的手颓然地松脱开来,无能为力。镜子中的自己,就是这种表情的。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
有生命的东西被死神碰触后就是这样的了,难怪他说他们那边没有花。松本润安静地把花的残骸收起来,想要伸出手安抚地拍一拍大野智的肩,结果被后者一脸惊惧地闪开了,“别介意,花能够感受到你的喜爱。”又抽出一支,单独放在一边。
大野智看着。看着。感觉双眼非常痛,像要烧起来那样刺痛着。“我,我回去找镰刀。”
划开一道缝,不见了。
后来,每天都会有一支花被单独插在一只喝水用的玻璃杯里。每天都有旧的花束被带走新的花束被送来,只有这只玻璃杯中的花一朵一朵的增加着。最终,变成了一个有着十多种颜色的大花束。松本润对大野智说,“这是送给你的。”
再一次看到灰头土脸的大野智凭空出现在面前,松本润眯起了眼睛,“你好像终于学会怎么着陆了。”
大野智扁了扁嘴,“为什么你看起来好像有一点失望?”
“被发现了吗?”拿来一枚书签夹进正在看的书里,“那真是不好意思了。”
想要说什么来反驳,至少也应该抹掉那张幸灾乐祸的笑容,无奈技不如人。大野智只好皱着鼻子叉开话题,“这么好的太阳,你不出去晒晒吗?”
觉得有点麻烦,最后还是说,“那要一起吗?”
找寻镰刀的事好像就这么不了了之,谁也没有再提起。杯子里的花束还是一朵一朵地增加,直到不得不换一个更大的杯子来盛,直到最初插进去的那朵凋谢得只剩一个光秃秃的花芯。
时间终究不可能为任何人停留,松本润和大野智心里比谁都明白。
主治医生最后一次有点绝望地劝说松本润接受心脏移植手术的时候,大野智也在场。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松本润的病还有希望。其实也不过是20%的成功率。大野智出现的那一天,松本润原本是准备好要对医生说同意接受移植手术的,那时候的成功率还有35%。
“快答应啊,快答应啊。”
仗着别人看不到自己,大野智围着松本润的病床急得团团转。
本来还强装耐心听医生苦口婆心的松本润,看了一眼大野智,喉咙里感到一阵苦涩,“医生,我会考虑的。”拉起被子,把自己深深掩盖。
主治医生叹着气,取下老花眼镜用力在袖口上擦了擦,不甘心地步出病房。松本润每次都回答会考虑的,结果只是在浪费他自己的生命而已。主治医生的孙女是松本润的超级书迷,医生本人也很欣赏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天妒英才吧,唯有这么想才能强忍下不顾患者意愿强拖他上手术台的冲动。
“为什么不做手术?”
大野智小心翼翼地往松本润床边靠近了一些。自从最初的那朵仙客来开始,大野智就坚持不靠近松本润周围半径两米之内。
把被子拉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已经知道结果了,为什么还要?”嘴角的表情,没人看到。
“不是还有20%成功率吗?”
太过关心,所以忘记了。
忍耐着不想要说,结果还是带着一点哭音,“你以为……你是来干嘛的?”
对啊,竟然忘记了,他是死神。“……对不起。”
轻轻闭起眼睛,“别介意,这不是你的错。”
这是第三次大野智对松本润说抱歉,也是第三次松本润回答说这不是他的错。
大野智终于明白,双眼之所以刺痛之所以灼烧,只是因为在想要哭的时候流不出眼泪。
死神,是没有眼泪的。
『生平第一次想要为某个人活下去,偏偏这个人是来取走我性命的。
在上帝无与伦比的绝妙安排面前,所有的剧本都是三流。』
按下保存,关闭窗口。
松本润对双手撑着窗台发呆的大野智招了招手,后者固执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你过来。”
松本润轻轻拉开鹅黄色的床头柜抽屉,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药罐之中有一只透明的匣子。“这个送给你吧。已经没有生命了,你拿着也不会怎么样的。”
这是一只漂亮的蝴蝶标本,用最公正的眼光来看,唯一的美中不足或许就是蝴蝶右翅上那赫然可见的暗红色血迹。
三个月前,松本润还没有住院的时候,他通过作家协会的关系去一场赛马比赛现场取材。不管是多么激烈的场景,长久以来松本润都习惯用一种淡然的眼光来看待。他的身体没有给他热血沸腾的资格。比赛进入最后一圈,遥遥领先的那名骑手忽然紧急勒住了奔马,整个人也因此被马甩在地上拖着跑了好远。松本润进入事故现场的时候那名骑手早就被救护车送去了医院,结果不得而知。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赛马全速冲刺的时候作出这种类似自杀的愚蠢举动,唯有松本润在赛道上那拖出的痕迹末端看到一只奄奄一息的蝴蝶。骑手是为了不踩到这只飞不起来的蝴蝶才忽然勒住马匹的吧,他的血迹染红了蝴蝶的右翼。
这是松本润进孤儿院以后第一次真正激动起来。
大野智没有移动脚步,只是远远的看着,“我不想要。”
“可是除了你,我不知道应该把它给谁,”很轻柔地笑着,“这是我的宝贝。”
好像在交代着遗言,大野智的眼睛又痛了起来,“我不要,你自己收好。”
“给你。”
“不要。”
“给你。”
“我收下的话,你就去动手术。”
“……”
“去动手术。”
“为什么?”
“去动手术。”
“没有用的,你知道。”
“去动手术。”
“大野智。”
“去动手术,”流不出眼泪的低声呜咽,“我想看到你活着。活着。一直活着。”
“你真是一个笨蛋。”
『我知道他早就已经找到他的镰刀了。有几次他会忘记要装作去寻找而在那个黑洞里钻进钻出。像昨天,他一整天都呆在病房里,看着我。
……
他的身体有一些变透明了。我想他自己一定还没有发现。
是惩罚吧?没有完成任务的死神代理。
……
我不知道一无所有的我能够为他做什么。
如果我的灵魂还是干净的,那么就送给他作为礼物。
……』
保存。
点开邮箱,发送。
松本润找来主治医生,对他说,“明天可以吗?我想做手术了。”
医生看了看早上的检验报告,避开了松本润闪闪发亮的直视,“已经不到5%了。”
松本润笑了起来,这是第一次,让主治医生觉得符合松本润年龄的大孩子般的笑脸,“那就请让我看看奇迹吧,医生。”
骗人的。
对不起,我是骗人的。
奇迹我已经看到过一次了,那就是大野智。
所以,我再也不需要奇迹了。
医生走后,松本润打了一个电话,“你好,是幸福花店吗?明天起,送到东京国立医院1103病房的花束可以不用再送了。谢谢。”
一回头,还来不及掩去落寞,大野智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在了两米之外。
尴尬地,自嘲地,“你听到了吧?根本不是什么受欢迎,全部花都是我自己送给自己的,”松本润用手遮住了眼睛,“很难看吧?这么虚荣的样子。”
“我不想听到你这样说自己。”如果说是愤怒,这是松本润第一次看到大野智生气,“不要这样说自己。我知道的,你只是不想要别人担心和同情。”
有没有这样一个吻。
那样的冰冷。
冷到痛彻心扉,也不愿松手。
松本润放开大野智的时候,视线已经模糊到看不清对方的脸,傻傻地笑着,“我说的吧,没关系的。就算被你碰到,也没有关系的。”
大野智从来没有这样怨恨过自己身为一个死神。
看到躺着松本润的护理车当啷当啷地推远,大野智只敢很远很远地静静跟随着。他害怕,怕他一靠近,松本润那仅有的5%希望也会被他夺走了。
小小窄窄的护理车推进了电梯里,大野智眼睛刺痛地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想要跟进去的,可是不敢。
“不要哭。”
松本润双唇一张一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下意识地用双手抹了一下眼睑,干涩的,什么都没有,“我才没有哭。”
“我看到了,”松本润想要抬起右手放在胸口,发现整个身体已经被麻醉剂麻痹了,“你的心哭了。”
假若能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大野智的眼角流下一滴眼泪,温暖地滑过耳际,没入枕头里。
“医生!快叫医生!我儿子醒了!我的儿子醒了!”
大野智已经记不起自己是如何会躺在医院里。
他的耳畔仿佛还回响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阿拉西·杰尼士。”
大野智想,啊,对了,我的那个外文名字原来是这么叫的。
“你到底知不知道死神和月老的区别啊?”
说话的人显然正处在爆发边缘,大野智无辜地摇了摇头。
“所谓死神是要把人类连着的生命线斩断,而不是把已经断掉的生命线接起来啊!”
终于爆发了,大野智缩了缩脖子。
这样说起来,他成功了吧?那个人还活着吧?这样就好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算了算了,看在我们错抓生灵在先的份上,”说话者愤恨地瞪了一眼边上的几只死神,“你快点回到你的身体里去吧。”
这是什么意思?
“老妈,你再哭就不好看了哦。”
第二天,朝日新闻播出了两条骇人听闻的新闻。
『葬礼现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起死回生!院方推说心电仪故障。
天才骑手,昏迷第九十六天时奇迹般苏醒!母亲含泪感谢上天。』
老板,请帮我把这本书包起来。
哎呀,小兄弟。你运气真是太好了,这可是最后一本。
慢死了。
对不起嘛,刚去了下书店。
干什么去了?
去收我的礼物啊。
……
哦,你脸红了。
你、你很吵哎。
好啦,走吧。电影快开场了。
松本润一生中唯一一部谢绝了所有文学赏的作品。
洁白的封面只在左右两侧印上红色的格子,做成一个信封的样子。书脊上用红色的书法体写着『献给死神的情书』,松本润著。
倒数第二页,在旁人不易注意到的角落,小小的一行手写体。
『To O.S.
献给你,最平凡的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