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治元年(1185),冬。


天空是琉璃瓦般的青蓝色,浅浅飘着雨。
 
 
 
钉着银色掌钉的马蹄,踢拖踢拖地在德衡大道湿漉漉的泥地上印刻出淡淡的痕迹。
紫花烫金的华盖,绛红的车辕,摇摇曳曳的金丝流苏。
打着油纸伞的路人纷纷退到道路两边,收起伞低垂下头,恭送皇家的马车从自己面前经过。
 
 
 
松本润跪直在马车里,白嫩嫩的两截手臂趴在窗橼上掀起帘幕偷看外面。
痛痛痛痛痛。
车轮不明所以的猛然一颠,被晃得一屁股坐到自己脚跟上的松本润像被人用火点着了尾巴似的惊叫起来。
 
 
父皇,打人最疼了!
 
 
要说天朝皇太子松本润所喜欢的东西,
第一名是雪;
第二名是母后生前常常为他做的宽面;
第三名是教他读书的大纳言送给他的故事书。
 
可是今年,明明已经冬末,却没有下过一片雪。
一整个冬季,这个孩子都有点闷闷不乐的。
 
昨天,趁着照看他的女侍不注意松本润偷偷溜进御膳房,抓了两大把面粉拔腿就跑。末了,还自认为很聪明地把面粉撒在了父皇最钟爱的一株兰花上。
这样看上去就很像下过雪了吧?松本润很得意。
可惜他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像现在这般只能跪着而不能坐着就是最好的证明。
 
 
 
“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龇牙咧嘴地捂着被父皇打肿的屁股,松本润问坐在马车另一边的陪行女侍。
后者正用曳地的和服袖子轻遮掩着嘴角偷笑这个可爱的小皇子。
“回殿下,好像是有人倒在路中央了。”
止住笑的女侍掀起裘帘,向外张望了一下。
 
“哪里哪里?”
要不是因为一时惹恼了天皇,所以被发配到已故皇后的娘家将军府让外公外婆给看管一阵子,松本润是极少有机会到皇宫外边来的。因此,也就怪不得他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特别来劲。
 
“是雪子!是雪子!”
差点就要飞扑出马车的松本润不顾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的女侍阻拦,背转身吃力地从比他个子还高的马车上翻了下去。
 
 

撒了一地的雪滴花,沾湿着细细密密的雨水,莹莹闪闪。
宛若一层绵绵的薄雪。
坐在花丛中的孩子穿着错乱了季节的单件和服,纯白的,有一点点脏。
磨薄了底的破旧小木屐因为跌倒而散落到一边,冻红的脚丫子上没有船袜来遮蔽。
惊慌无助地望向四周的眼神像迷路的小动物那样湿漉漉地闪着光。 



 “你是雪子吧?是吧是吧?”
松本润几乎是忘却了因为跑动而一扯一扯的疼痛,扑嗵一下跪坐到那个孩子的边上。
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自顾自地抓起了对方的手激动地握在了掌心里。
 
大纳言送给松本润的故事书里有一则是关于雪子的,这是松本润最喜欢的故事。
传说中专门负责下雪的小精灵,因为很害羞所以一直住在很高很高的杉树尖上,谁也找不到他。
那么,眼前这个雪子一定是不小心从树梢尖上摔下来的吧?带着他还没有来得及铺撒的冰晶花朵。
 
 
“我……我不叫雪子。我叫……我叫大野智。”
有一点吓呆的孩子因为手上传来的久违的温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四周退散开去的人群,以及那些从上而下俯视着他的那些复杂目光让他无所适从。
大野智只不过是趁着杂货店老板娘在算帐的这一点点功夫,偷跑出来摘一篮卧病在床的母亲最爱的雪滴花。他只是想看到母亲美丽的微笑而已。他没有做坏事,为什么大家都用这种可怕的眼神看着他?
 
 
“好,你叫大野智。可是你是我先发现的雪子。你是我的。”
对嘛,就算是雪子也是会有自己的名字的。
你可以有自己的名字没关系,但是你是我的。
松本润很高兴能够找到住在杉树上的小精灵,这样他是不是就能够每年都看到白色的雪花?
 
 
 
 
十年以来第一个无雪之冬。
松本润七岁,大野智十岁。






“今天……也去内大臣的公主那里?”
坐在案桌前图画着什么的大野智听到身后传来纸门轻轻拉开的声响,停顿了片刻不经意地问着。橙色的烛火倒映在他迷失焦距的双眸中,轻轻地跳动。
“不。是权大纳言家的文佐公主。”
纸门在身后轻轻合上,松本润听到室内响起毛笔掉落在地上的轻响。
 
 
他不在乎的,不是吗?可是为什么每次还要故意问?
 
这种无意义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多少年?四年还是五年?
 
大约是松本润十九岁的时候,大野智开始若有似无地与他划出微妙的界限。
不再对松本润肆无忌惮地撒娇,也不接受他对自己好;不会再从身侧轻轻把头枕上松本润的肩头,也吝于给一个微笑;不会在睡梦中把手臂啪地甩到松本润脸上,也不允许被拥抱。
但是,仍旧要问,今晚去哪里?
 
 
松本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做错了,还是哪里不够好。
 
 
当大野智第一次对他说‘我今天想一个人睡’,松本润的回答是‘噢,是吗?那么我去公主那里’。
原本以为只是像以往每一次的对峙,第二天醒来还是一样好;原本以为大野智应该知道他是在赌气,他也以为大野智只是在开玩笑。
但是不论是第二天第三天还是以后的每一天,大野智还是一个人睡,松本润还是故意坐马车转出城门然后再偷偷回去母后曾经的寝宫睡。
 
 
松本润总是说出不同公主的名字,在他心里这些人叫什么并没有那么重要。
偏偏是最在意的那个人,
从来不,挽留。
 
 
对不起,你扎在我心上的刺让我很痛,所以我也不能够抽回插在你身上的刀。
相爱或者是相互伤害。
我不会让你知道离开你的每一天我都只是一个人,难以入眠。
 
 
 
尽管如此,每天还是会一起出现在朝堂上,肩并肩一起走过长长的阶梯。只因为大野智是臣子,而他是皇子。是该哭还是笑?
甬道两边持着武士长刀的侍卫面无表情地伫立,但这样也比他们苍白客气的寒暄要好。
 
 
“摄政关白家的公主漂亮吗?”
大野智穿着褐黄色的文官服,微淡的发束成一丝不苟的发髻,圈笼在黑色的立帽里。
说着话的时候只是在看自己和服袖口跑出的一个线头而已。
“很漂亮。”
松本润很奇怪自己竟然能够毫不挣扎地说出这样诚实的回答来。或许自从大野智说了不需要自己陪着以后,他不论说什么自己都不会再感到惊讶。
也不会,心痛。
 
“哦……是吗?”
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这个人的语调一直以来都是可有可无的样子。
“喜欢吗?我可以让给你。”
如果换做以前,纵使整个京都都知道摄政关白家的公主是皇太子的未婚妻,松本润也绝对不会在大野智面前提起半个字。不过是几年而已,原本的禁忌竟也能拿来当作两人的谈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大野智好像真的有点惊讶,因为松本润看到他始终不肯抬起来的头飞快地转过来看了他一眼。
“如果是顾虑到我,完全没有必要。从小到大你喜欢的东西我有哪一样没有给过你?”
所以即便是现在,松本润也不允许有任何例外。
 
“有的。”

很低很低的声音无声地没入了从身后赶上来的官员的谈笑里。



有的……



“你睡了吗,智?”
停了一拍半后才出口的最后那个音节,不是不悸动。
床上的人没有动静,只是头好像更往里缩了一缩。是不是错觉?
“都那么久了,你果然还是没有原谅我。”
早晨被打断的对话,那句若有似无的‘有的’一直留连在松本润的心底,挥之不去。
 
自己是怎么会忘记了的。唯一一次没有给大野智他想要的。
 
十六年前松本润把大野智一起带去将军府的时候,大野智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说过话。也没有逃跑。开口后的第一句话是我很想见母亲。可是当松本润的外公派人去接她过来的时候,她却已经永远不会再微笑也不可能再叫大野智的名字了。
九岁的孩子一直一个人躺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面颊上不断滴落的泪水证明他并没有睡着。小小的松本润拉过被子把自己也塞了进去,藏在被子下面的手一直紧紧地握着身侧的那只。
母亲从前常常说如果她不在了就会变成天上最亮的星星永远看顾着她的宝贝,这是大野智唯一一次和别人分享这句像小花一样被珍藏在自己心底的话。
 
这件事,应该就是大野智早上所说的‘有的’的意思吧?
 
 
 
床上的被褥轻轻耸动了一下。
松本润背对着大野智坐在床沿等待着回应,久到他以为大野智真的只是睡着了。
 
“那么……我走了。”
原本想转过身去亲吻一下他的额头,撑着床沿的手僵持了很久最后还是笔直地站起身准备往外走。
 
行动的轨迹因为身后小小的阻力而停滞。棉被下伸出的一只手绊住了松本润的和服袖摆。
 
“不是这样的。”
闷闷的嗓音,缓缓的,五个字。
“是吗?你真这样想,就好。”
大野智的善良总是令松本润无所适从,明明是这么笨拙的,连一句谎话也说不好。
不过还是谢谢你,为我说了这样的慌。


那只紧握的手仿佛并没有松开的意思。
松本润不知道该走还是留。





轻轻地、轻轻地叹息。
重新坐回床边。
面对这个人,松本润永远不知道该怎么去维持他一贯的倔强脾气。
不想让自己陷入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狼狈境地,也恨自己为什么要把他说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
 
可不可以甩开你的手,就像你推开我一样?可不可以不问你为什么难过为什么颤抖,就像你从来不知道我睁着双眼坐等天明时是在想念你?
可不可以大声吼你可不可以甩门出去可不可以在你背对我的时候把你扳转过来可不可以抹掉你脸上的漠不关心?
 
可不可以,拥抱你?
 
 
 
静谧的空气流转无波,没有拉上的纸门外是一整片婷婷袅袅的雪滴花。银白色的,反射着月光,像一层厚厚的冬雪。
 
 
 
“殿下能有一个漂亮的新娘,我很高兴。”
正在犹豫着是不是可以躺下的松本润从来没有想到过会从大野智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
从他口中听到‘殿下’这两个字也是十六年以来的第一次。
“你说……什么?”
不是没有听见,只是很任性地和自己打赌,这个人他不是真心的他绝对说不出口第二遍。
 
“我很高兴,未来的皇后殿下是一个美丽的人。”
有些沙哑的声音,带着尖刺一样的锋芒,一颗一颗的敲打在松本润几乎已经忘了要跳动的心里。
“你是认真的?”
握紧了床柱上垂下的穗绳,咬紧的牙根扯痛了神经一直痛到太阳穴上。
 
“应该就是正月吧?恭喜。”
话中,有笑意。
 
 
磅的一声巨响,握在手里的穗绳连同整片幔帐一起被扯落在了床脚下。
 
 
 
我不说,爱你。
 
 
 
 
 
天皇的御书房,遣退了所有的仆从。
和松本润神貌肖似的男子背对着松本润立在一大幅画像前。
 
 
“如果,孤不同意呢?”
低沉威严的男音有一种不容挑战的霸气。
“那么,儿臣只有把这个东西还给母后大人了。”
说话者的声音还夹杂着一丝稚气,可是语调中的平仄停顿和气魄却和先前的男子十分相似。
 
“……孤,果然一次都赢不过你的母后。”
转过身来面对松本润的男子,在看到松本润从颈上解下来的一个小香囊时,眼中闪过了柔软的光芒。
 
 
这个淡紫色的小香囊是松本润的母后在他满月的时候给他戴上去的。
已故皇后,浓姬,是天皇此生唯一爱过并始终爱着的女性。正因为是她的孩子,所以无论如何都想让他继承自己成为下一代的王者。如果她还在的话,一定会笑骂自己很任性吧?
 
 
“你的母后,最后对孤说的一句话就是‘那个孩子和你好像,可我不希望他和你一样辛苦’。”
虽然自己还是因为私心而立了这个孩子为皇太子,不过最终的最终果然还是朝着自己所眷恋的她的期望发展。
“父皇……”
松本润伸在半空中的手有一些颤抖,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那个永远那么严厉而坚韧的父皇显露出如此脆弱的表情。
 
“这个东西你收起来吧。如果让你母后知道你因为孤而不认她这个母亲,等孤以后去见她的时候一定会被她怨恨的。”
这样你满意了吧?浓。
回过头去,巨幅画像上温柔浅笑的女子仿佛又加深了一份笑意。
 
 
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你永远也赢不过的人。
如果是让小润不惜抛弃血缘亲情来保护的人,那么就是这个人没错了吧?
 
 
 
“真是,这孩子为什么总是喜欢用跑的。”
还想说些什么的,但是原本立在面前的那个人早已经飞奔出去了。跑出去老远,才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拼命挥着手。
是不是在说谢谢?
 
孤,并没有什么值得你感谢。
 
 
 
 
 
“大野智!你再躺下去就要发霉了!”
自从那一天说了恭喜后就整整在床上窝了一星期的这个人,让我永远输给你也没关系。
“什、什么拉?”
 
 
 
 
要说天朝小皇子松本润所喜欢的东西,
第一名是大野智;
第二名是母后生前常常为他做的宽面;
第三名是教他读书的大纳言送给他的故事书。
 
 

无雪的冬季让我遇见如雪的你。



 
The end.


(看不懂的,请看智篇。 ORZ 被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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