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这边。”
一直没有睡意的松本润把大野智小心地反转过来,让他背靠自己,收进怀里。
这个人的睡相真不是普通的差。
大野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在警局里巡夜之外都是睡在松本润的房间里。他也有自己的房间,可是从来不喜欢让别人进去。松本润也不例外。
有几次大野智晚上回家看到松本润把刚收下来的衣服叠好送进他房里,都会很生气地冲过去把松本润推到门外,含糊不清地说一句我自己来就好。
除了睡相不佳和毫无理由的神秘主义,这个人还有很严重的乔迁癖。
有时候是隔了一两年,有时候仅仅隔了三四个月,最短那次只有一周半而已。大野智会毫无预警地对松本润说,我们换个地方住吧。没有什么理由,他说他只是厌倦了这座城市的风景。大多数的时候松本润什么也不会问,只是把手里在看的报纸翻个页头也不抬地说,想去哪里?
每一次都是如此突然。
所以松本润每换到一家新的医院工作都会对院长说,我不能保证明天会来上班。
所以他们的家里从来没有什么不必要的家具。
所以很多时候他们都是在路上。
现在所居住的这个地方叫做福冈。
松本润很意外快满两年了大野智还没有提出想要去别的地方看看。不过他更意外的是,大野智竟然真的跑去做了警察。
这个人曾经不止一次对他说,想要找份工作来做,他说他不喜欢每天都只有松本润一个人在外面忙碌。可是最终他还是窝在他的小阳台上图图画画,所以到后来大野智再提起的时候松本润都会很合作地笑着说‘那好啊’,可是心里从来没有准备要去接受任何的改变。
差不多是半年之前,大野智忽然发了疯一样飞奔去松本润的医院找他。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去他工作的地方。
“哦嗳,你没事吧?”
松本润看着忽然出现在休息室门外的大野智,喘着气,汗水攀爬在面颊上。
“没、没事啦。怎么可能有事!哈,我只是路过想看下你在不在。”
一看到松本润,大野智好像忽然被剪断操控线的木偶,摇摇晃晃地坍倒在休息室的小床上。
“那你在这睡一会。我还有个手术,晚点一起回家。”
松本润拍了拍趴在床上的大野智的背脊,帮他把毯子拉上来。
听到对方埋在枕头里的一声‘嗯’,松本润拖着拖鞋走到走廊上,关掉灯,轻轻带上门。
胡说的。
这个人就算看到公车停在十步之远的地方也绝对不愿意跑两步追上去的。
虽然明明知道,可是只要大野智说了‘没事’,松本润就什么也不能做。
不可以追问,也不可以关心,他不希望每次问到最后都变成两个人的冷战。松本润把背靠在身后的门上,想要点一支烟。掏出打火机才想起来走廊上禁烟。
原本以为这只是大野智诸多古怪举动中的一个,没想到两周以后大野智就对正在厨房里切洋葱的松本润说,“那个……明天开始我要去警察局上班。”
“啊?”
松本润觉得大概是自己今天做了一个太复杂的手术,疲劳过度以至于产生严重的幻听。
“我说我要去警察局上班。”
大野智曲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等开饭,手里拨弄着一个松本润最近很着迷的魔方。
“我们还没有落魄到需要你去做清洁工吧?”
再说,你的家务水平根本完全不及格啊。
松本润在心里小小亏了大野智一句,恢复了切菜的动作。
“我说我要做警察!警察!警!察!”
大野智终于把视线从魔方上移开,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因为太过惊讶切到手而吮着手指的松本润。
“……不会吧?”
松本润想要抹去幻象般地用力眨了两下眼睛。
他实在无法想像大野智一面很有威严地用枪指着嫌疑犯说‘不许动!’,一面却满头大汗地翻口袋找警员证来出示的景象。
这一定会是搞笑剧吧。
最初以为大野智只是因为在家太过无聊想要随便找点事情来打发,再不济也确信着这个人不出一周一定会被警局一脚踢出大门。
毕竟警察局可不是收留无业游民的慈善机构。
可是松本润的信心和从容就在日历一页一页地翻转中慢慢被磨去。半年过去了,大野智还是没有被警局扫地出门,惟一改变的只是在他身上不断增加的大大小小伤口,连同松本润在医院里见到他的次数。
“最近局里很忙?”
静静躺了一会,松本润还是不放心地扭亮台灯察看一下大野智手上的伤口有没有因为刚才的翻身而裂开。
“还、还好啊。怎么这么问?”
声音因为之前的睡意而有一点沙哑。大野智像是没有料到松本润会忽然这样问而差一点被呛到。
“没什么。只是你那个没操守的上司好久没有拖着他家的笨蛋来蹭饭了。”
松本润仔细检查好大野智的手臂,关掉台灯之前特意翻了个白眼以表示他对这两个人的极大不满。
“你说二宫警司啊。稍微有点事情,他大概没空过来。”
大野智局促不安的表情因为重新降落到这个房间的黑暗而被深深地掩埋。
“我管他什么司啊。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辞职?”
松本润重新把手臂圈拢在大野智的腰际。
“……润,我想睡觉了。”
大野智沉默很久,最后只是往松本润的方向缩了一缩,再也没有动静。
因为长期不停地搬家,松本润和大野智都没有什么固定的朋友,也很少有访客。
所以当差一点快要变成摆设的门铃响起来的时候,大野智实在有点意外。
“啊,二宫君。”
大野智看了看站在门外的二宫和也,可是站在他身后的人并不是相叶雅纪。
“上头下了紧急指令还派了特员。抱歉了,你就稍微让他们检查一下就好。”
二宫和也无奈地抓了抓头,有点疲倦地打了个哈欠。
之前他已经跑了好几个警员家里了,实在想例行公事随便打发过去好快点回家睡觉。偏偏上头派来的人很不好对付,一丝不苟的像两具机器人。
“出了什么事?”
大野智努力克制住想要把门关上的欲望,强作镇定地问。
扶在门框上的手暗暗加重了力道。
“还不就是那个八音盒,老头子给逼急了,放话下来说负责押运的警员都要接受搜查。我看完全没有必要啦,烦死了。”
二宫和也说完朝大野智抱歉地笑了笑,示意他让开一下。
昨天早上,大野智和另外九名警察负责押运一个藏有跨国盗窃集团犯罪分子名单的八音盒,准备交接给东京国家安全总署派来的警员。可是警车才开出去二十多公里就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持枪拦截,大野智的手就是那个时候被子弹擦伤。虽然最终暴动分子无一例外都被警方逮捕,可是混乱中却丢失了那个至关重要的八音盒。
“这样啊。”
大野智毫无异议地回应了一句,却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明白了就快让开!”
站在二宫和也身后的两名特警不耐烦地走到前面,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了大野智。
“干什么?”
松本润刚从浴室出来就正好看到大野智被推到一边的景象。
本能地把大野智护到身后,松本润问向特警的话音里带着压抑的危险气质。
特警面无表情地看了松本润一眼,忽然有点尴尬地别开了视线;为了避免冲突而挤到两人边上的二宫和也则是很不正经地吹了一声口哨。松本润有点莫名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赤脚、拖鞋、随意围在腰际的白色浴巾,还有,胸前那抹赫然的暧昧红痕。
回头看了看一脸快要哭出来表情的大野智,松本润故意没有看向特警,只是对二宫和也说了句‘我进去穿件衣服’就走进了自己房间里。
离开之前用力按了按大野智的肩膀。
只是三分钟不到的时间却好像整个白垩纪那么长。松本润的房间里安静地没有一丝响动。
等到两位特警感觉有异强行破门而入的时候,只看到大开着的窗户和不停翻飞的深蓝窗帘。
住手————————
鬼魅般的消音枪。
无论怎么追赶,大野智都只来得及看到松本润缓缓地、缓缓地倒下,毫无声息。
等到他发狂似的推开围在边上的特警把松本润的头抱在膝盖上的时候,他的背后已经像是开出了一整片深红色的山茶花,绽放出微甜的血腥味。
“不可能的。不会这样的。我送你去医院。对,快。去医院。”
大野智胡乱地拉起松本润的双手手,想要把他背在自己的背上。
语言,破碎不堪。
“唔。”
因为扯到伤口而低哼了一声,松本润从大野智的背上不断往下滑。
“不可能啦。我救不了的人没有人能救。”
强扯出一抹笑容,松本润拉住大野智的手,示意他让自己躺下。
我救不了的人没有人能救。
这是松本润的口头禅。多少次,因为这句过于嚣张的话使得那些平庸爱妒的医生在背后无情地中伤他。可也正因为松本润说的没有错,让人无从反驳才更叫人恼火。
松本润每次对大野智说这句话的时候,大野智都觉得他果然还是最适合这种意气风发心高气傲的神情。闪闪发光。
不过大野智最终还是会假装不以为然地笑着骂他,笨蛋。
“笨蛋。”
已经分不清楚是在哭还是笑。
大野智反握住松本润的手,用力地、用力地熨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只是因为害怕不这么做这只手就会逐渐地失去应有的温度。
唯一有能力治疗他的人却偏偏是他自己。
上帝精心设计的玩笑,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如此残酷而戏谑。
润——————
大野智蓦地从床上翻身坐起。
棉制睡衣被冷汗湿濡了一大片,冰凉地贴伏在背脊上。
他只记得无论怎么用力地搓揉,握在手心里的手还是变得锥心刺骨般的泠洌。
“你醒啦?”
听到声响大野智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站在窗边打电话的二宫和也看到大野智坐起身就快速地切断了电话。刚刚的电话是警局打过来的,说是那个八音盒里的名单已经不见了,应该是已经被销毁了。
“你还好吧?昏迷了三个小时呢。”
二宫和也走到大野智窗边,有点担心地看着他。原本他是被派来向大野智询问有关松本润的情况的,可是看到这样的大野智实在是问不出口。
“为什么开枪!为什么开枪!不是他做的!不是润做的!不是的!”
像忽然还魂却发现自己已经无处可去的人,大野智用力纠扯住二宫的衣服歇斯底里地推搡着。
“大野智!你给我冷静一点!”
二宫和也无奈地呵斥了一声,“听我说,那个八音盒已经在松本润的身上找到了。”
“……”
如遭电击般地瞬间停止了一切动静,颓然地松开手。大野智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不可能。不可能的。”
“你……”
二宫和也向后退开一步,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你休息一下,晚点有事问你。”
“不可能的。”
把脸深深地埋进充满了松本润味道的棉被里。
大野智想起松本润最后好像对他说了什么话,可是一片混乱的思维却无论如何捕捉不到那句一闪即逝的话。
无数影像穿梭而过。
很久没有吃东西的小孩因为想偷一块面包而被人抓住。
一个大人过来替他道歉赔钱,带他走进一栋灰色的小房子里对他说,你以后就跟着这个人好好干。
Louis Vuitton,Cartier,Gucci,Chanel。
从各式各样的皮包到闪耀夺目的珠宝,不论是展馆里的顶极名车还是保险箱里的极密文物,小孩慢慢学会了如何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地占为己有。
他喜欢白天的生活。因为那八个小时里他和别的小孩没有什么区别。
夜晚,他们对他发出各种偷盗的指示。
第一次见到面的少年,跨着书包倚靠在校门口的围墙上。曲起的右脚向后弯起70度撑在墙壁上,手里还拿着一本什么书在看。
前辈!这里这里!
记得当时那个少年就是这样向上伸直了手臂拼命地向他挥舞着。
过分闪耀的笑脸美好到好像不是他有资格接受的。
如果当时没有走过去就好了。
如果装作没看见不去还那个手机就好了。
他都已经拿过那么多不该得的东西,区区一支后辈的手机又算什么。
如果没有接起那支电话,他不会为了决心逃离组织而四处搬家;
不会需要为了每次出现在手机上的陌生号码而惊吓慌张;
不会因为看到有人进入自己的房间而气急败坏;
不会明明很讨厌跑步却因为受到威胁而跑去那个人工作的医院,只为了看看他是不是如那些人所说的不再安好;
不会为了以退出为条件而接下那个最后的任务;不会为了最快速进入警局而去特意撞到执行任务中的一个警察;不会故意被枪打伤;也不会乘乱拿走那个八音盒。
名单中有他的名字又怎么样?他不会介意进去监狱度过几年。
只是,不想让那个笑容美好的人知道这样的自己。
却从来不曾想过。
那个人早就已经发现了,只是期待着自己主动对他坦言。
前辈!这里这里!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句话。
大野智抱着松本润的被子走到自己的房间里。
轻轻地按下电灯开关。
打开衣橱,撬起暗藏在左边的一块木板,一只八音盒。
可是已经完全不是警方所寻找的那只了。
有一点害怕要去打开。
当欢乐的音乐想起,大野智看到一张写着工整字迹的小卡片。
『智,
还记得那支手机吗?
是我故意忘在那里的哦。 笑
等你不再需要搬家的时候,我们一起回学校看看吧。
润 』
大野智拿起这张小卡片,双手颤抖到试了几次才拿起来。
卡片下面放着一支还没有开的小花。
药蒲公英。
“你这个大笨蛋!大笨蛋!大笨蛋!”
大野智哭喊着的瞬间忽然想起松本润最后所说的那四个字。
『你,自由了。』
Dndelion 药蒲公英。花语是,
在远方祝愿的,幸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