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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A pause / 休止符




太自以为是了吗?
把我的想法强加给你,
替你选择我认为幸福的道路。






秋天这种季节松本润素来不怎么喜欢的,树叶还没开始凋落心情却提前低落起来。风一吹过,不温不凉的,就像是有脾气也找不到地方发泄的那种感觉。

 


松本润提着过分简单的行李站在松本宅邸的偏门口,天空是浑浊的白,四下里寂静无声。松本润出行向来不用带什么行装的,所有一切早就有人在目的地为他妥妥贴贴地打点好。不过这次,就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要去的地方究竟是不是目的地。行李之所以很少,因为想要带走的东西全都带不走。

 


自出生那天起就在做着同一件事情的人,忽然被告知可以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了,感觉有一点好笑。他想做的事?他不知道。

 



几天前的晚上,松本润被叫去了松本厚人的书房。开门见山的,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太突兀了吧?其实一点也不。
松本润以为只要他不抽掉那根卡在中间的小木棍,山顶上的大石头就永远不会滚下来;他以为凭大野智的性格绝对不会主动去推这块大石头;他以为长在背后的伤口因为看不见,结痂之前就已经被忘却了。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耍着以后回想起来肯定会后悔的小计谋,尽可能的避开大野智,最好让对方以为自己已经消失了。结果,大野智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决心去找松本厚人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大野智约莫有多讨厌他。

 


松本润对着茶杯中倒映着的吊灯光晕出了神,直到松本厚人问他,“导演的话,我有几个老友。”轻轻摇了摇头,当导演这种事情,不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警告说没有可能的么。“海外投资领域也有很大发展空间。”再摇头。“那就当给自己放个长假。”长假?无期的那种吗?端起茶杯,还是热的,但不烫手,原来时间也并没有过去很久。只不过他都不知道,松本家,原来不仅仅是客人来访时才要上茶招待的。


“我知道该怎么做的,老爷。”轻抿一口,这是礼节。抬起头,目光像茶一样清澈又混沌。



一瞬间,松本润觉得,这一定是他第一次看到眼前这个仿佛不是肉体铸成的老者露出被击败的神情,就是在他把前面那句话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


“你始终可以叫我爷爷的。”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


不想要伤害任何人的,可是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其他的出路,“是的,老爷。”

 


松本润走出书房之前,松本厚人递给他一个密封的信封,“等你觉得松本这个姓束缚住你的时候再打开。”松本润闭了一下眼睛,“如果有一天我做出辱没这个姓的事,我会用它的。”


不用开启就知道的,签上了一方名字的收养关系解除申请书。

 

 


开立在松本润这个名字下的那些金卡银卡黑卡,松本润把它们一张一张整齐地排列在书桌上,像摊开底牌的最后一手,是王也好是鬼也好一张都不带走。大野直塞给他的存折,只有七十多万,松本润说“谢谢爷爷,我会好好用的。”原来,他也是很见外的,松本厚人还有他,这样算不算扯平了。



带着强装的惬意,松本润站到大野直身后把他按到椅子上,一下一下地为他捏着肩膀,“爷爷,我自由了,你为我高兴吗?”即便是身为总管事的大野直,十七年前把犬头神的项链戴到松本润细细的颈子上时,也忍不住私心地说过,“小润觉得它很重的话,可以不用戴。”抬起手拍了拍肩上松本润的那只手,大野直不答反问,“小润觉得高兴吗?”松本润停下了动作,双唇张了又合,“那家伙半规管很弱,爷爷帮我看着别让他喝冷的东西。”



揣在上衣口袋里的东西,本来是要拿来还的,最后还是带在身边。
比枷锁更牢固的链子。

 

 


其实早两天就应该动身的,故意拖到了周末以后。这样的话大野智就回大学宿舍了,就算不来道别,也不用太难过。



松本润揉了揉眼睛,虽然是一整晚朦朦胧胧地做着怪梦,却因为别的情绪而来不及生气。
面前这扇虽说是偏门,也是有一个警卫看守着的。除了小时候调皮想要偷跑出去,松本润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还从这扇门里走过了。朝对自己行礼的警卫点了点头,心想这个人还不知道吧,不久之后这个家里就会传出少爷离家出走的消息。这么幼稚的剧本,不像是松本厚人的风格,如果说是大野智的主意还比较令人信服。可是比起被扫地出门,离家出走到底又是哪里比较体面了呢?

 


从门里到门外,只是一步的距离,却耗尽了一整晚心理建设的成果。椅子有没有推进书桌里,床单有没有拉平,看到一半的工业学有没有夹进去书签,偷偷抽的烟烟味有没有散尽。千万个促使他想要回去看一眼的理由,终究敌不过那自嘲式的切又不是以后都不能回来。可是回来干嘛呢?故意拖到了周末以后,因为不想看到自己可悲地问他,“偶尔就好,可不可以回来看看?”……你。

 


想问,你到底是怎样想的。
轻易地破坏了我拙劣的算计。

 


一只手从花岗岩门柱旁伸过来,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松本润一点也不重的行李。就像无数次用手掌为他扇风用毛毯把他裹好,大野智没有任何疑虑地拿过行李侧身站在一旁。脊髓反射是很可怕的。



想说还给我,想说你干嘛,最后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


大野智用手摸了摸后脑勺,转动了一下脚尖,“你不知道怎么坐公车吧。”


莫名其妙。


“打车我还是会的。”


已经改不了吗?一见到他的脸就忍不住逞强的行为模式。


自说自话地往前走了两步,大野智一前一后地摇晃着手里的行李包,好半天,“一起走吧。”


“你去学校的吧。我不顺路。”


应该说的话,不应该说的话,已经分辨不清。最安全的选择,说再见吧。


大野智一个劲的往前走,不知道是没有听见松本润的话还是听见了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走出去很远,忽然转过身,看着仍然站在原地的松本润,跑了回来。“嗯。我去学校了。那么,嗯。再见。”

 


交回松本润手中的行李袋,没有拉到头的拉链缝隙里,金色的有什么在闪着光。

 


从松本厚人书房出来的那天晚上,松本润去了大野智的房间。第一次在门没有锁的情况下敲了门。松本润拿着套在一起的俄罗斯娃娃,放进大野智的手里,什么也没说。像是被烫到手一样,重复着“我不要,这已经给你了的”,大野智试图把娃娃塞回松本润手里。怎么想,这都是他曾经给过松本润的唯一看得见摸得着的善意,如果连这个也收回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松本润把手插进了口袋里,与其说是在笑不如说只是做出在笑的样子,“别这样。我不想让它们分开。”要分别的人,只能让俄罗斯娃娃代替他们在一起。

 


所以,
为什么要特地送回来呢?大野智。

 



看着迅速消失在街角的那个背影,松本润走到警卫看不到的地方,不习惯地从马路沿上探出头去,有点急躁地做着招车的手势。



“请开到这个地方。”


从皮夹里抽出的名片,上面写着Silver Chaos,二宫和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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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The shield / 盾牌



想要学到,
平凡的幸福。






人类是顽强到令人感到吃惊的生物。无论多么鲜明的大惨剧,只要过上几个月,就会沉落到记忆与往昔的最底层。

 


谁能说不是呢。
比起过目不忘之类的,如何把不想记住的事尽快遗忘才是更令人羡慕的才能。
可惜的是,他们两个都太笨拙了。谁也没有学会。

 

 


除了少数几个知晓内情的人,松本宅邸在松本润平安归来后的第三天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

 


清晨,松本润走到餐厅时正巧遇上推着早餐车布置餐桌的女佣,后者显然为松本润的出现吃了一惊。每天都因为排布得密不透风的行程表而不得不早起的松本润一早的情绪总是很低落,很多时候他都是站在门口揉着额头说一句这是什么啊我不想吃然后就直接去书房上课。真正的早餐一般都是上完三小时的古典经济学后才肯下楼来吃。
在这位少爷的脸上看到夸张的黑眼圈已经是太平常的事,平常到让人觉得这一定是天生的。这也就难怪当脸色有些糟糕的松本润径直走到餐桌前用手指了指黑咖啡的时候,连心思细腻的女佣也没有发现他根本是彻夜未眠。



一分钟后,整座松本宅邸唯二不吃早饭的另一个人出现在餐厅门口。女佣觉得天可能要下红雨了,到底要不要向女仆长谏言今天不适合洗衣服?当然,大野智不吃早餐纯粹只是因为来不及吃而已,这个人常常是一面叫着要迟到了要迟到了我去学校再吃,一面又企图抓一块土司还是什么塞进嘴里。

 



三百六十五天里也不会有一天在清晨的餐厅见到面的两个人,看到彼此的时候都是措手不及。嘴里还含着一口咖啡,松本润僵直了片刻,伸手拉开身侧的椅子,“坐。”


这时候如果再想说啊啊其实我还不饿怎么想都太过刻意,何况他也是有话想和他说的。大野智双手无意义地搓了搓手臂,磨磨蹭蹭地走到松本润为他拉开的座位上,坐好。



从来没有一顿早餐会像现在这样辛苦,大野智觉得今天的培根三明治不好吃到了难以下咽的地步,真是太奇怪了。他的三明治还吃剩一大半,松本润已经放下杯子优雅地用餐巾按了按嘴角准备起身离开了。“啊,等一下。”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可看着真的停下动作看向自己的松本润,大野智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了,“那个……来比赛吧。爬树。”


那一瞬间松本润想要拒绝的,人的第六感总是在危险逼近的时候变得异常敏锐。最后,盯住大野智难得坚持地和他对视的双眼,松本润慢慢地把椅子推回餐桌里,“那就比吧。”说完转身回楼上换一套便于运动的衣衫。

 


太难看了。这样的自己。
松本润看着仍然穿着睡衣向这边走过来的大野智,再看看穿着运动服做着暖身运动的自己。真是太难看了。

 


松本润一直都知道大野智始终是让着他的,至少在爬树这件事上。可是亲眼在树上看到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下去仰着头看自己的时候,心里的滋味还是不那么好受的。松本润一手撑着树枝,忽然觉得这一切都那么滑稽可笑。



“你就在那里别下来,”已经失去意义的比赛,松本润仍然打算把它进行到最后,不过大野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就这样听我说吧。”



仰着头的大野智把头垂下,转身靠在树干上。这样,谁都看不到谁。



“是我赢了吧,”松软的嗓音里好像含着一口水,“比较强的人反而要让比较弱的人来保护,没有这种道理吧?”


在松本润看不到的树影下,大野智抬起一只脚用手搓揉着。就在刚刚开始爬的那一刻,他的右脚忽然抽筋了,就算这样还是给他赢下来了。我果然不适合太拼命啊,大野智有点自嘲地想。


松本润听懂了,扶着树干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掐进树皮的纹理中。还没有,还没有完结的。那个人还没有说出‘我不需要你了’这样的话来,不是吗?自我安慰还是乐观主义,其实都一样。欺骗自己是最容易的。


大野智站在树下静静地等了一会,直到他的脚已经不再抽痛松本润还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接下来的话大野智本来不准备说的,光是用想的都会觉得痛,但既然松本润那天对他说了‘选择权在你手里’,那他就不得不好好地说清楚。


“小润,你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这是第一次,大野智没有叫松本润少爷。

 


用力地咬住嘴唇,尝到咸咸的血腥味。
松本润终于能看到大野智了,不过那是一个走远的背影。背脊挺直的。


“我知道啊。”没有任何听众的,只是说给自己听,“我知道我很弱啊。”


正是因为一点也不强,所以只好拿自己的身体给你当盾牌,不是吗?



日本历史中最壮烈的忍者也完全不是那些身怀绝技的人。而是一种叫做影武者的、影子一般的存在,以自己的躯体作为主人的替身。
纵使是早已被抛弃的残忍传统。
还是有人想要尽力把它做好的。

 

 



当我觉得幸福的时候,在同一个屋子里,正有人过得不幸。
因为我很快乐,所以才没有发现。
对不起。松本润。

 



大野智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最差劲的学生,第一次去学校图书馆借书竟然借了一本借阅记录为零的书。这本书和大野智的专业没有任何联系,簇新的封面上写着『居住在日本的七百三十二个神明』。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更谈不上什么求知欲,可对于那个沉重的项链坠子,大野智不得不在意。



原来是这样的啊。
犬头神。



那个被关在琴房里不停弹钢琴的孩子,那个抱着很厚的书说对不起小智哥哥我现在还不可以和你玩的孩子;那个用很向往的眼神问他学校好不好玩的孩子;那个每出席一个酒会回来都会吐得一塌糊涂的少年;那个对着来客恰到好处地微笑着一转身却什么表情也没有的少年;那个蛮横无理地对他说阿米巴你哪里也不许去的少年;那个为了想要得到多一点关注故意惹人生气的少年。


承受这一切的原本应该是他大野智。

 



大野智很快就把书还回了图书馆。
没有人发现在其中某一页的角落上,有水滴干掉的痕迹。

 



我放手了,我觉得不能再弄脏那道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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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In the dilemma / 无法抉择





没有人告诉我,
怀疑别人是如此痛苦的事。






所有人都以为大野智睡着了,屋子里静得没有一点响声。其实他只是坐着而已,坐在那把从松本润房里搬过来的椅子上。



下人们房间内的椅子都是用上好的红桧木做的,没有镶上柔软的小羊皮座垫。松本润每次不请自来的时候都说他坐不惯大野智这里的椅子。有一天,这个勉强高过椅子背的小孩从自己房里滋啦滋啦拖出一把椅子,走廊上的烟灰色地毯因此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因为是松本润,也就没有被责骂。后来让他再搬回去,不是忘记了就是说反正我那里还有一把。于是这把椅子就一直留在大野智这里了。




大野智把椅子搬到窗台前,望出去就是正门口的那个大喷泉,夜晚的时候五光十色。
一开始,他还是靠在椅背上,想要理清些什么。结果只是变成了纯粹的回忆而已。

 



松本厚人曾经有一次带领特别使团去俄罗斯签一份关于石油开发的双边协议,回国的时候给大野智和松本润带回来礼物。给大野智的礼物是一套异常精美的俄罗斯套娃,金色的,染彩的钻石点缀着娃娃的头发和围巾,大大小小的一共有十一个。给松本润的是一架天文望远镜,松本润要踩着凳子才能够到的高度。
那阵子松本润几乎每天都跑去大野智房间看俄罗斯娃娃,一个一个打开,从高到矮排列得整整齐齐,然后再一个一个装回去。很羡慕的样子。大野智说,那我们一人一半吧。于是你一个我一个的,分到最后还多一个。大野智看了看趴在桌上双臂圈拢着五个娃娃一面还不停眨巴眼睛望向自己的松本润,没所谓地说这个也给你吧。原本他以为松本润会很高兴的,可是这个小孩只是舔着嘴唇摇了摇头。很爱惜地把分给他的那五个娃娃从小到大装起来后,松本润利索地一骨碌爬下椅子,出了房间又从门缝里探进半个脑袋,小智哥哥也要来我这边看望远镜哦,可以看到星星呢。

 



好像不管分什么东西都是自己多拿一个。
哦,不对。如果是闯了大祸一起被罚擦玻璃的话,正好相反。

 




有座垫的椅子,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即便是一动不动地坐上一整天也不会屁股痛。但是脖子还是很酸的。大野智把手臂搁在窗台上,再把下巴重重地放上去。
不能睡着啊,千万不能睡着。载着松本润的警车说不定下一秒就会绕过喷泉开进来了。

 

 


线索只追查到财政省的某个边缘官员就被切断得一干二净。



松本润进门的那一刻显得异常平静,排开众人的关切,说了声我去洗澡就往楼梯上走,快要走到转角的时候听到有人说,‘小润,他知道了。’往下望去,进门以来第一次的对视,松本润觉得大野直一夜间好像苍老了许多。轻轻地合起眼睑,轻轻的一句‘是吗’,轻轻地偏过头,无声地用嘴形说‘爷爷,阿玛迪斯醒了’。


大野直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做了一个抚摸孩子脑袋那样的动作,细细地笑,‘你做得很好。非常好。’

 




大野智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楼下开关车门的声响。抚着因长时间抵住玻璃而发凉的额头往外望,只来得及看见在一群人中显得特别清瘦的那个身影闪动一下进了大厅。这一刻,大野智忽然感到自己饿了。



等待着等待着,之前那么久都有好好在等了,这三四十分钟却好像永远过不完。要不是床头的小闹钟还在恪尽职守地走个不停,大野智会以为自己掉到了时间冻结的空间夹缝里。最后还是大野智自己打开了门,他有一句话,一定要亲口问松本润。

 


门边,一团阴影。
松本润曲起双腿抱住膝盖坐在那里。
就像无数次所做过的那样。



你在干嘛?
没事。



大野智生病的时候,大野智闹别扭的时候,大野智生闷气的时候,只要打开门松本润就是这样坐在门边。问他在干嘛,却总是什么也不肯说的自顾自走掉了。和其他地方不同,地毯上只有那圆圆的一小块,是温暖的。

 



“你在干嘛?”


因为太久没说话,大野智很困难才发出一个声音。


没有像以前那样故作镇定地起身离开,松本润无声地抿紧了嘴唇。这次,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干嘛,“没事。”


“你没有话想和我说吗?”


准备好要问出口的话,在见到松本润的那一刻自动跑得很远,让大野智捕捉不到。


撑着膝盖站起来,“有话要说的是你吧。”


是不是先说出口的那个人就输了?


大野智愣了一下,想着松本润你真狡猾真狡猾真狡猾,“先进来吧。”


结果,这样说着的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知道某些话的意义而说出口的人,
非常有勇气。

 


比如说我爱你,再比如说——



“你骗了我吧?”


最后,明明是大野智先开口,可是输掉的人却是松本润。不管怎么样,从一开始就分出的输赢,不是吗?


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大野智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但是他看到松本润拨弄着桌上六个俄罗斯套娃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你是这么想的?”


听不出任何感情波澜的语音,大野智听着有点生气,感觉就像是他这一两天来的那些迷茫无助委屈和焦虑忽然失去了依靠。原本,不管对方回答说是还是不是,大野智都决定好说没关系我原谅你,可是现在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你骗了我。”只好又重复一遍,把疑问句换成了肯定句。


“我没有。”


在听到大野智问出那句话的时候,松本润觉得怎样回答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本来是这样的,可是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替自己辩护,只不过是因为要命地在意着对方的看法。因为比任何人都在意,所以不可能会说谎。

 


只有满不在乎的人才会说谎,比如大野智。

 


啊,我找到你了。
你问了园丁伯伯才找到我的吧?
我没有。
你骗人。
好吧,可是一直找不到你我就来不及写作业了啊。



少爷生日快乐。
这是管家爷爷叫你拿给我的吧?
不是啊。
骗人,肯定是。你才不会想到送东西给我。
……是爷爷叫我别告诉你的嘛。



那么干脆地承认对我说了慌,难道就不在乎我会难过和受伤?
其实我宁愿你死不承认的。

 



大野智看着坐在离自己很远的沙发上说了‘我没有’后就再也不说话的松本润,他以前从来没有发现和松本润对话是如此的困难,或许是因为无论自己怎么不理不睬,那个人总是会用他破破的嗓音在一边喋喋不休吧。


你知道的吧?事情的真相。
是没错。
可是你没告诉我。
因为你没有问我。
谁会想到要问这个。
这样就算我骗你了?


那如果我问的话,你就会说?
不会。
那还是要骗我。
不会的。我只会什么都不说。



谎言总有一天会被揭破,沉默并不会。

 




狭小的房间再度陷入了厚重的静默,像被云层遮挡起来的天空,明明知道太阳就在那边却还是无论如何走不出去。




大野智用拇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食指的第一个关节。平日总是谈笑着吵闹着冷战着,从来没有试着走进对方的心里面。到底是松本润关上了门,还是大野智根本没想试图走进去。


“你是怎么想的?”大野智顿了顿,“知道这件事的时候?”


到了现在他还是无法亲口说出松本厚人其实是我爷爷这句话,所以只能用‘这件事’这种含糊不清的词汇一笔带过。


松本润像是自顾自陷入了回忆里,很久,打开灯,从T恤领口里拉出一根银色的链子,上面有一个很沉的挂坠。是一只狗的头,长满獠牙的嘴大张着,有点可怖的样子。


“这是爷爷告诉我真相时给我的,”松本润把链子解下来轻轻放到大野智手里,怕大野智听不明白似的又补充了一句,“我真正的爷爷。”


大野智看着手心里那个和松本润的气质完全不搭调的粗犷坠子,不能理解这个东西和他之前的问题有什么联系。


“犬头神的故事,你听过吗?”松本润笑了一下,从大野智手里拿回项链重新带上,“算了,不是什么美满的故事,还是算了。”


说完,站起来。走过大野智身边的时候拍了拍他的头,“选择权在你手里。”

 

 


门轻轻合上。
大野智想起来他忘记问松本润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怎么会想到要一起吃晚饭的?明明以前成天想着最好能不见面就不见面。

如果我的左手不小心打了你,可不可以让我的右手为你揉一揉?这样的话,会感到好过一点的到底是谁?
只想着保护自己果然不行啊。快要哭出来的大野智用力拧了一把自己的腿。
终于有了哭的理由。





犬头神啊。差点就要忘记了呢。
松本润靠在合起来的门板上,把坠子小心收进T恤里,想起爷爷摸着他的头把他抱在膝盖上时所讲的那个故事。



犬头神是日本诸多神祗中不为人知的一个神。
传说江户时代有一个农夫,他小时候捡回来一只刚出生的小狗,他们一起长大。有一天,农夫连续干了三天三夜的农活累得躺倒在树荫下昏睡过去,睡梦中他听到这只狗不停地吠叫不停地吠叫。农夫非常生气,抓起身边的锄头一刀砍下了狗的头。没想到飞起来的狗头死死地咬住了想要伤害农夫的一条蛇。农夫看到后非常伤心和感动,每天为他的狗祈祷,最终这只狗变成了神,名曰犬头神。




就算被所要保护的人砍了头,还是选择保护他到最后吗?


这就是我的做法。



你会怎么做呢?
大野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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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Tell you a story / 说个谎言给你听




知道某些话的意义而说出口的人,
非常有勇气。






所有写日记的人,都是以给别人看为前提在写的吧。
就算是偷偷摸摸自以为写给自己看的人,其实心里也明白他现在所写的东西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某个人看到。如果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事,一开始都不会把它写出来。



说谎的人其实也一样。
知道这个谎言总有一天会被揭穿。尽管如此仍然要说,除了有非说不可的理由、再或者就是即使被揭穿也无所谓。
真正害怕谎言被揭破的人,不说谎。

 

 



大野智有一种感觉。
他被全世界的人欺骗了。

 

 


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错过了几顿早餐中餐晚餐更是不得而知。最初的时候还有爷爷或者女佣过来敲一敲他的房门唤他出去吃饭,到了后来,大野智只能依稀听到托盘被放置在门边的细小声响。
大野总管事是有钥匙可以打开被大野智从里面反锁的门的,但是他没有那么做。大野智此刻所需要的不是任何人安慰的话语,他需要的只是多一点时间。

 



只是三十多个小时,世界已经变换到大野智再也无法辨别出它原来的面貌。




如果他没有趁晚宴上松本润忙于应酬的期间一意孤行偷跑出去看室内设计展就好了。
其实大野智并没有很想看这个展出,他对室内设计也没有多大兴趣。之所以会偷跑去看,是因为松本润用背脊对着他不痛不痒地说‘你就当作是好了’。当作是?这是什么意思?那他也可以当作不是了。违逆松本润的要求大野智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还没有付诸行动而已。今天那个人二十岁了吧,是个大人了吧,没有权利再任性了吧。这么想着,大野智就两手空空地出门了。忘记那张展票已经被松本润没收,也忘记他今天还没有对松本润说一声生日快乐。

 



某位政府内阁官员几个月前被左翼分子暗杀的新闻大野智陆陆续续有在电视上看过,当时他还因为这个特别报道挤掉了他想看的意大利艺术之旅特辑而有些不满。大野智总觉得这些事情是离他很遥远的,尽管松本家的主人正是位阶仅次于首相的官房长官。

 



大野智,不止大野智,根本就没有人会想到松本家长孙会毫无温度地微笑着说抱歉失陪一下,转而静静地跟随着大野智走出宅邸。快要走过门口时,松本润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嘴前,阻止了差点就要鞠躬行礼大喊少爷晚上好的警卫。大阪来的年轻警卫心领神会地默默朝松本润行了礼,目送着这位少爷数不清第多少次地在夜里跟随大野智出门。最早那次,记得是在大野智额头上顶着个因为没看清路而摔出的大包回家后的第二天。

 



或许就这样永远都不会被发现吧。
真是这样就好了。

 



大野智查觉没有带门票而折返家里,不过是五十分钟之后。他意外地发现家里的宾客都散了,警卫一看到他转身就跑边跑还边喊阿智回来了阿智回来了。然后是爷爷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抱得他差点喘不过气。再后来,大野智看到大多时候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松本厚人终于松了口气似的跌坐在沙发上。



大野智被告知松本润很有可能已经被绑架的时候,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挣开大野总管事紧握住他的手,用一种失控的音量冲着二楼楼梯的方向大喊,少爷,不要耍我了吧,装得一点都不像。这种感觉,就如同遭遇决境的人反而会不可遏制地想要大笑起来。久久的,听不到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取而代之的是少数几位留在大厅的资深女佣低低的啜泣声。



三十五分钟前,松本厚人接到一通经过变声处理的电话,警告他如果想要孙子平安无事就彻底放弃向内阁法制局提交关于税收征管权限调整的法案。一瞬间,这个曾经亲眼看到对准自己的狙击枪瞄准镜反光仍然面不改色的老人首次露出了在旁人眼里可以被称作恐惧的表情。
“我会考虑的。”虽然是如此淡定自若地回答,只有大野总管事察觉到他拿着电话的那只手细微的颤抖。



大野智有些无法相信之前冲到门口紧紧抱住他不断重复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你回来就好的那个人真的是他爷爷。大野智所知道的那个身为松本家第十一代总管事的爷爷,从以前到现在,无论什么事都是以松本家、松本厚人、松本润的利益为最优先考虑。这个曾经一度让大野智怀疑如果自己和松本润同时遭遇险境一定会毫不犹豫先把手伸向松本润的爷爷,竟然会毫不掩饰地说你没事就好。

 



差不多是经过了像是亡灵被指引着渡过三途川那么长时间的恐惧,大野智看到松本厚人垂着头用他已经变得嶙峋的手毫无意义地一遍一遍地拉挺他的和服前襟。最后,很迟缓地抬起头,“阿直,对不起。”


大野直是大野智爷爷的名字。太久以来没有人这么叫,几乎连大野智也快要记不起爷爷的名字了。如同大野智是和松本润一起长大,大野直开始帮他父亲抄写账目的时候松本厚人还不会走路。表面上的主仆,掩盖着比亲人更深的情谊和信赖。


可是,为什么要说抱歉?


大野智看到爷爷迅速背过身用袖口掩了掩眼角,回过头,带着无法抚平皱纹的宽厚表情,“老爷,您别这么说。”

 




大野智平安到家后,松本府邸内第一时间被拨出去的电话是打给警察总局的,内容无外乎是调查幕后指使者尽力营救松本润。之所以一直等到大野智回来以后才打,之所以先前答复说会考虑的,之所以大野直抱着孙子说你回来就好,都不是没有原因的。



大野智,或者应该说松本智出生后的第八天,松本笃松本今日子夫妇因为交通事故离开了人世。然而这只是众人所知的版本,真正的原因是当时任职内务长官的松本笃的座车被人动了手脚。为了把那个还在摇篮里熟睡着的小婴儿带离日后难以预计的可怕阴谋,大野直提出把松本智当作大野家的孩子来扶养,对外则宣称孩子和父母一起丧生。至于松本润,大野直真正的孙子,二十年前以养子的身份登记在松本家的户籍名下。



身为内阁官房长官的松本厚人是不可以退缩的,也不能被任何人绊住手脚。今天是税法草案,明天或许就会有国防安全议案军事预算报告被拿来和他做谈判的筹码。如果是松本润的话,就可以不顾那百分之五十的失败概率打出那个给警局的电话。政治家的冷酷或者悲哀,就是这样的了。纵使是不亚于亲人的老友的孙子,毕竟还是比不上真正和自己骨血相连的那一个。

 




听完松本厚人这番压抑着什么似的叙述,大野智只说了一句话。



他也知道吗?

 

 


那个曾经生气地拧了一把大野智的胳膊,大叫着阿米巴我才不会骗你呢的松本润,他也知道吗?

 


大野智看到他叫了二十三年爷爷的那个人,红着眼眶点了点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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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Vicious Circle / 恶性循环




我讨厌你。
或者说,是你让我讨厌你。




保姆这种角色,二十年下来就连大野智也会感到厌烦的。
毕竟除了父母之外,谁又有义务容忍谁?

 


曾经,那个固执的小孩,霸道地叫嚷着阿米巴给我讲故事阿米巴陪我捉蜻蜓阿米巴你放学要直接回家阿米巴你不可以和别人要好。尽管诸多不满,大野智吸吸鼻子告诉自己对方还是个小孩子,就像那种会把破壳而出时第一眼看到的生物当作妈妈然后就一直跟着走小鸭子,于是忍一忍也就过去了。等到哪一天真的忍不下去了,大野智想,他大概会跑去和爷爷说对不起我不干了。事实是,有那么好几次大野智差点就这么和他爷爷说了。  

 




松本润二十岁生日那天早上,天空飘浮着瓦片云,就像整整齐齐排放在食器里的河豚刺身,晶莹剔透的。

 



松本家长孙的二十岁生日,说不劳师动众也没人相信。排场是一定的,不过真到了三十日那天,晚宴事项早已准备妥帖,一大清早倒显得无事可做了。

 


大野智倚靠在就算四个人并排走过也丝毫不会有问题的前厅大门的琉璃门柱上,打着哈欠,手里随意摆弄着几根稻草。他想扎一只小鸟的,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却扎成了一个疑似诅咒用的稻草人。这下有些不妙,他总不可能拿这个去送给松本润。
也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每年大野管家让孙子去问松本润想要什么礼物,那个人总是莫名其妙地回答说想要从太阳中诞生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从太阳中诞生出来的东西不就是‘星’这个字吗?大野智自动把这理解为松本润对他的有意刁难,所以每年都是随便弄个什么打发过去。

 


“小智,你在这啊。有人找你,站在门外不肯进来。”

穿着仿佛在漫画里才能看到的女仆装,笑起来很爽朗的中年女子双手抱满准备拿来装点大厅的荷兰海芋。


兀自对着稻草人发呆的大野智受到惊吓,啊啊哦哦地应和着就想往大门那边去,没发现有一个人已经单手搭着扶手站在楼梯上看着他好一会了。


“去哪?告诉门卫带他进来。”


从身后叫住了大野智,松本润微微把头一偏对女佣使了个眼色,慢慢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谁,甚至光听那个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脚步声就已经足够。大野智为这个认知感到有一点沮丧。把寓意古怪的稻草人藏到背后,大野智侧过身面对松本润,嘟哝了一声,“那人是来找我的。”


“我知道。”毫不介意的,把大野智的手从身后拽出来,“呵,这次是诅咒娃娃?”


大野智以为又要被敲头心虚地缩了一下脖子,下一刻看到对方只是笑笑地把稻草人收进掌心里,于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地抗议,“找我的,应该由我来决定吧。在哪里见面。”


浅浅笑意隐去,“是没错。不过,让不让你见他,是由我决定的。”

 




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相处模式?


比起乖巧地撒娇,为什么选择了令人讨厌的命令方式?

 




大野智的爱好不很多,每一项却足够执著。



几年前松本润发着高烧的那个晌午,大野智和大学教授约好了一起去钓鱼。



就不能不去吗?
已经约好了啊。
打个电话去取消不行吗?
为什么?我在你也不会马上病好啊。  
不要去!
……这是命令吗?


是的话你就不去吗?


那么,是的。

 


其实很可悲吧?
少爷的特权。

 

 


坐在大厅豪华沙发里的访客拘谨地挺直了身板,小心翼翼地不让汗湿的后背碰触到白玉串起来的沙发靠垫。
樱井翔感到自己正被对面这个五官深刻的人用不太友善的目光审视着,而他此行的目的——大野学长却完全置身事外似的立在那名坐着的男子身后。


总觉得是哪里搞错了吧?
这么想的不只是樱井翔,还有大野智。



“你好。我是松本润,你有什么事?”


脾气很臭或者性格很差显然并不影响一位绅士的养成。其实,如果是平常那个接待专用的松本润,他大可以把话说得更漂亮一些。比如鄙姓松本,请问阁下不辞前来所为何事诸如此类符合松本家长孙身份的外交用语。只不过,对于第一眼、更正确地说是尚未谋面已经开始不太喜欢的这个不速之客,松本润不乐意为难自己说那些会恶心很久的话。


听到这句突兀开场白的时候,樱井翔正暗暗向大野智投去询问和求助的目光。无奈后者好像真的忘记了樱井翔是来找他而不是找松本润。大野智光顾着用手点数着被松本润靠着的那片白玉靠垫上有多少块玉石,有一点见死不救的味道。


“那个,”毫无理由地踌躇起来。对方看上去应该比自己年纪小没理由要感到紧张,樱井翔在心里做了番心理建设,抬起眼眉用最精英的角度扬起一抹从容坦荡的微笑,“教授给的室内设计展票,拿来给大野前辈。”



大野智和樱井翔就读于东京最有名的私立艺术学院。都是室内设计系的,差别在于大野智是填志愿时不小心搞错了油画系和设计系的编号才误上贼船的。



樱井翔摊开手掌,露出两张对折过的门票。原本他是想要站起来直接把其中一张递给大野智的,可是又意识到这样做有些失礼,一只手就伸在半空中不知道该怎么办。


松本润因为对方跳过自我介绍的举动微微蹙起了眉,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边上来的大野智一眼,终于没有发作。
“那么,谢谢了。”低头,感谢;伸手,接过。


本来应该是如此没错,如果大野智没有在松本润微微低下头去说谢谢的时候率先抽走樱井翔手里的票。


“今天下午一点开始啊。”没有发现松本润右手扑空的尴尬,大野智仔细看了看票上记载的展出日期,“樱井君,我们一起去。”


被意外点到名的樱井翔局促地看了一眼松本润,这个人刚刚收回右手紧握成拳头的表情在樱井翔看来已经不是生气两个字可以形容。“这,前辈和松本君一起看吧。”这么说着,不知道算是残酷还是温柔。




松本润偷偷地用牙齿咬住里侧的嘴唇。
看,连旁观者也发现了,你为什么没有办法注意到呢?




是没有注意到,还是故意不去注意。大野智往前倾了一下身体,挡在松本润和樱井翔的中间,把一张门票塞进樱井翔手中,“他才不会去看,少爷他是很忙的。”


松本润最痛恨的就是大野智每次都当着朋友的面故意叫他少爷,好像要迫不及待撇清他和他的关系。虽然平时松本润把大野智惹生气的时候他也会很刻意地恭恭敬敬回他一声少爷,虽然这种刻意不刻意或许都是松本润自己以为的,虽然大野智叫松本润少爷原本就是天经地义,可是松本润就是痛恨着。毫无理由的。


“随你的便。”


站起身,忽然笑了。



大野智会偏过头看到松本润这个冷冷清清的笑容真的只能说是一个偶然。可是这个偶然让他一瞬间害怕起来。
这个微笑,就好像是很久远以前的冬天,大野智连同毛毯一起抱住还不到普通孩子上学年龄的松本润,两个人一起趴在温室的玻璃上看插着一根胡萝卜作鼻子的雪人一点一点的融化掉。雪人的嘴是永远微笑着的,就算正在融化也不得不微笑,因为那个笑容是一条红色的腊肠做成的。之前看起来分明一直一直都很快乐的,为什么融化的时候这个笑容看起来冰冷又伤心?



冰冷。
又伤心?



听到吧嗒吧嗒向楼上走去的脚步声,大野智回过神来。
那个人,是不会为此伤心的。
所以,一定是他看错了。

 




如果樱井翔不在的话,会怎么样?
松本润会一面气得要命地用手指使劲戳大野智的额头,一面徒劳地大喊:喂,阿米巴。你搞清楚了,我去或者不去,由我自己决定。我的心情也不需要你替我做注解。
一定是如此。
不过,在外人面前,松本润还是做不到说一句重话来让大野智难堪。





樱井翔走后,松本润环着手趴在阳台的栏杆上。
几近中午,太阳快要爬到一天中离地面最近的位置。即便如此,还是遥不可及。


“那个什么展,不准去。”

“又是命令吗?”


“你就当作是好了。”

 



其实不想这样的。
如果可以的话,宁愿命令他对我说“生日快乐,我们一起去看。”
这样做的话,他会更讨厌我吧?


还是算了。
有你陪我就行了,稻草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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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Fond Gimmick / 溺爱花招




你会原谅我吧?
不原谅也没关系。






冬日。
子夜清冷的月光穿过深咖啡色窗帘间的缝隙,在地毯镀上一道斜长的微亮,映照出雕花的奶油色桌腿。夜风兜起树影的沙沙声被隔绝在紧闭的玻璃窗之外。


大野总管事掀开棉被从床上下来,走到和这间卧室相连的隔壁小套间,为熟睡中的大野智把被子捂好。缓缓带上门,小心翼翼的,不发出一点声响。
丝绒的双层窗帘被拉开半幅,月光悄无声息地撒进一大片。东京的夜空已经再没有星光了,有一丝寂寥。总管事没有开灯,像已经重复了几万遍那样熟练地打开大衣橱,从某件衣服的暗袋里摸出一把精巧的小钥匙。轻轻转动,奶油色雕花书桌里侧的一格小抽屉被很爱惜似地打开了。

 


轻薄的月光包容着一线沉寂的银蓝,恰好落在摊开的相册中那最新的一张相片。





叭嗒叭嗒的脚步声,细碎的,急促的,不稳的。是小孩子奔跑的响声。



正在对厨师长交代晚餐菜单的大野总管事被一双手在膝盖处用力抱住了。
低下头,看到一颗尚未高过他腰际的小脑袋,还有一双黑亮亮的美丽眼睛。



‘怎么了?小少爷。’


总管事对厨师长做了一个稍后再说的手势,把辛苦扬起着头的松本润抱起来和自己平视。


坐在总管事臂弯上的孩子偷偷把双手藏到了身后,嘟了嘟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很小声地说,‘管家爷爷,我不想学钢琴。’


大野总管事愣了片刻,轻轻笑了起来,那是一个尚未被岁月刻下太多痕迹的温暖笑容。‘手指很疼是吗?管家爷爷给你揉揉好吗?’


小孩没有作声,只是用力摇了摇头,继续把微红的手指收进拳头里藏在身后。好一会,有点胆怯地,‘小润想学画画,管家爷爷可以去和我爷爷说吗?’



松本润是畏惧着那个即便是夸奖也会用‘你应该做得更好’来代替的松本厚人的。
全日本的小朋友都在幼稚园里盖着被阳光烘烤得暖乎乎的被子挤在一起睡午觉的时候,松本润正坐在加高的琴凳上一遍一遍地练习着枯燥无味的音阶;当其他小朋友吃完午后小点心开始做游戏的时候,松本润或许正在背诵前一天家庭教师布置的世界通史;别的孩子可以背着水壶等温柔的妈妈伸出一只手来接自己回家,而松本润所能期待的只是老师能够少布置一点功课,只要少一些些就好。


尽管如此,松本润从来没有抱怨过。
大野总管事这是第一次听这个孩子提起不想要上某门课。



‘小少爷喜欢画画吗?’


纵使是执掌着松本府邸大小事务的总管事,但对于主人教育小孩子的家务事,哪里有什么置喙的余地呢?
可是,不忍心拒绝。


被抱在怀里的松本润抿了抿嘴扭动了一下身体,示意管家放他下来,‘我……喜……不喜欢画画。’


脚刚一落地就扭过头很别扭地跑掉了,连再见也没有说。

 


纵使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也还是不能说慌对吧?
他没有喜欢画画,一点也不喜欢的。
他仅仅是想和大野智一起上图画课而已。
这果然,不行吗?

 

 



银蓝月光里的相片。
风度翩翩的少年,洁白衬衫,穿着黑色西装背心的瘦削侧影。柔软的前发被发胶固定在耳后,露出光洁漂亮的额头。黑白的琴键陪衬着他修长的手指,连灯光也被安抚得柔和下来。
任谁都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完美画面,可是有没有哪个人曾经扳开过那紧紧握住的幼小拳头,看一看里面想要努力隐藏起来的红肿十指。



这张照片是上个月日本首相生日时拍摄的。应邀陪同松本厚人前去出席晚宴的松本润为首相弹奏的这一曲照例赢得了无数艳羡与赞美。可是琴音再美好终究只不过是陪衬品而已,就像松本润之于松本厚人。

 



大野总管事动作轻柔地合上相册,脸上有着几不可见的骄傲笑容。
那个曾经别扭地向他撒娇的孩子,原来早就已经放开他的手一个人大步往前走了。

 

 



如果要问整座松本府邸每天起得最早的人,那么除了大野总管事不用做第二人想。可是这天当总管事梳洗完毕打开房门的时候,却在地上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放在门边的是一个绿色的陶瓷保温盒,打开一看,是两罐加热过的的草莓牛奶,还有用保鲜膜包起来的培根三明治。中间的煎蛋煎得有点丑的跑到了外面。
绿色的保温盒盖上贴着一张黄色的便签,一丝不苟的字迹,『冷掉的话让阿米巴自己再热一热』。



总管事摇着头无声地笑了起来,重新退回房内打开里面通到大野智房间的门。



把保温盒搁到床头柜上,大野总管事轻轻摇醒了自己的孙子,“小智啊,今天的早餐是特制的呢。”皱纹无声地爬上眼角。


“唔?爷爷,早。”


仍旧和睡神纠缠着的大野智费劲地掀了掀眼皮,老者含笑的面容近在眼前。


总管事伸出手把保温盒放在大野智隆起的被窝上,拿出一罐草莓牛奶左右摇晃着,“这个,是小少爷放在门口的。”


大野智看到草莓牛奶一瞬间亮起来的表情在听到‘小少爷’三个字的时候迅速暗淡了下去,故意转过身面对墙壁负气地说,“我才不喜欢吃这个。”

 



要说大野智生气的原因,无非就是昨天松本润放走了大野智养在家里的不知名的小鸟。
这是一只刚刚把羽毛长齐了的浅黄色雏鸟,大略是从不高的树枝上跌下来的吧,被上周末从大学回家的大野智给捡到了。本来是交给园丁一直养在温室里的,可是这周大野智回家的时候发现鸟不见了。


松本润说,‘是我故意放走的。’
毫无歉疚地那样说着,把手环在胸前。
一声不响地盯着松本润看了一会,大野智和松本润擦肩而过的时候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句,‘我最讨厌你了。’因为是擦身而过,所以,他也没有看到松本润的表情。

 



“还在生气啊?”


看到背过身的大野智故意耸动了一下被子想要把保温盒抖到地上去,大野总管事把盒子拿起来捧在手里,“小少爷会很难过的。”


“他才不会难过。他都没有来道歉。”


从以前到现在,松本润就只会不停对他恶作剧而已。
把他带回来的朋友吓跑也是,把别人送给他的礼物藏起来也是,故意把手表拨慢害他和别人约好的时间迟到也是。大野智此刻所能想到的只是松本润从小到大的无数捣蛋记录而已,这个人他恶作剧成功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难过。
从来,也不会道歉。

用手捋了捋掩不住花白的头发,大野总管事隐去了笑容。

“被别人道歉的话,小智就会感到高兴吗?”


“……没有人会高兴的吧。”


“那么,别人如果做了取悦你的事,你会高兴吗?”


“应该会……吧。”



所以,与其道歉还不如用取悦对方的方式来弥补自己的歉疚。



发现大野智想到了什么似的安静下来,总管事拍了拍孙子的头站起身看了看表,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
关上门离开的前一刻,大野智听到爷爷低低地说,“小少爷,真是个很温柔的孩子呢。”

 



如果园丁没有对松本润说,野生的鸟养在家里很容易死去,松本润不会把大野智喜欢的鸟故意放走。
他不在乎这只鸟最终会不会死去,他只是不想看到大野智因为小鸟死去而难过的样子。




我没有做错。
所以,不会道歉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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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Castle /  城堡




你攥紧我的手指,
口水很温暖。






天蓝色的婴儿床,象牙白的床柱,上紧了发条的旋转木马玩具在空中哼唱着叮叮咚咚的童谣。
穿着鹅黄连身娃娃衣的小宝贝咿呀咿呀地挥舞着手脚,咧开嘴露出粉红色的可爱牙床,眼睛黑亮亮的,眉毛像是谁恶作剧用大号毛笔描上去的。

大野智踮起脚尖,努力让自己巴在高高围起的白色床栏上,伸出一根食指想要偷偷碰触一下小婴儿的脸颊。还来不及感受到预想中那棉花糖般的柔软触感,伸出的手指莫明其妙地被一只小小的拳头紧紧攥住了。小婴儿握紧了大野智的手指头,顺理成章地塞进了嘴里,暖乎乎的口水。伴随着咯咯咯的痴笑声,是有泉水流过了吧。

 


大野智满足地任由小婴儿吮吸着他的手指头,扬起脸,看着站在他身旁的老人,“爷爷,好可爱啊,小宝宝。”


穿戴得一丝不苟的老人摸了摸大野智的头,露出一个难以查觉的慈爱笑容,“这就是小少爷哦。”


“小少爷?这是他的名字吗?”


“不。他的名字是松本润。”

 




日本内阁官房长官松本厚人的御宅,第一朵红千鸟悄然绽放的初秋。
大野智三岁;松本润满月。

 




松本润的爷爷,也即是这座宅子的主人,是官阶仅次于日本首相的政府内阁核心成员。这座翻新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豪宅历来都是由大野家长男担任总管事的,到大野智的爷爷为止已经是第十一代了。

 




身为内阁官房长官大人家的长孙,松本润不得不学习的知识里到底包不包括爬树这一项?这是一个令人倍感困扰的问题。正如此刻,上至管家下至园丁,整座宅子里全都充斥着小少爷小少爷您到哪里去了的呼喊声。

 


“呐,阿米巴。你又是故意输我的吧。”


松本润全身一套蓝灰格子的可爱外套,坐在粗壮的树枝上晃荡着只穿一双白袜的双腿。黑色的皮鞋脱在大树底下。被唤做‘阿米巴’的少年正抱着树干努力往上爬,听到问话的时候,少年扬起脸来露出一个阿米巴式的恬淡笑容。


大野智并不知道为什么松本润会把他叫做‘阿米巴’,当然更不可能知道这三个字是所有单细胞生物的代名词。
当十个月大的松本润第一次开口说话时,叫的不是爷爷也不是爸爸妈妈,而是一句谁也没有听明白的SaSa。根据在场目击人士后来的回忆,这两个匪疑所思的音节很可能是在叫后来被松本润称作小智哥哥的大野智。至于后来为什么不再叫小智哥哥了,松本润本人的说法是‘如果你坚持叫我什么小少爷的话,那我只好叫你阿米巴了’。



“没有啊,是你真的进步了。”


大野智终于爬到树顶,坐在松本润的边上,轻轻用手掌给他扇着风。


比赛爬树,这是松本润自小就喜欢和大野智一起玩的无聊游戏。每次松本润比输了的时候就会揪着大野智的胳膊无赖地叫‘这次不算,再比一次啦’;如果是大野智输了,松本润还是会揪着对方继续无赖‘你故意输我的吧?再比一次啦’。


总是这样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大野智对于这样任性的松本润有一点失去耐心,狠下心来躲了好几天硬是没让松本润找着。后来,是大野智的爷爷在温室里找到了拿着蜡笔趴在地上画花的大野智。


‘小智在学校里有交到好朋友吗?’
‘有啊。’
‘有很多吗?’
‘嗯……很多。’
‘是吗?那就好。’


‘可是,小少爷他只有你一个朋友。’


大野智至今仍记得爷爷对他说的这句话,也记得因为找不到他而不肯睡觉的松本润红着眼眶对他说‘小智哥哥,我以后都会很乖很乖的’。
对于自幼在家接受精英教育从来没有和同龄人相处过的这个小孩,他想要得到的,只不过是有一个人能偶尔陪他爬爬树那么简单。
其实,真正任性的那个人是自己吧?大野智把拖着一只玩具的松本润抱到床上,‘你现在乖乖睡觉的话我会陪着你的’。

 




陪着你。
这是任务吗?
还是我心甘情愿。

 




松本润转过头,一爪子拍掉了大野智正在给他扇风的手掌。这种谦卑的温柔体贴,他才不想要。


“阿米巴,再来比吧。看谁先爬下去,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哦。”


自说自话地喊着1、2、3,开始;其实还没喊到3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往下爬。
大野智安静地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笑笑地看松本润自导自演地卖力往下攀爬。不远处是座落在山坡脚下的那栋炼乳色房子,尖尖的屋顶好像童话中的城堡。再过两个月,当血一般的红千鸟开尽那里的每一个角落,整个世界就会沐浴在一片火的海洋。



大野智一直是想从这个远眺的视角画一幅小小的彩色图片的,或许可以做成一张生日卡片。
朦胧的构想还未完成,就听到树下传来喧闹的声音,还有爷爷那威严健朗的怒声呵斥,“大野智!你还不快给我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围在树下的女佣们正七手八脚地拍打着松本润身上的泥土和树叶,老管家插着腰站在几步之外朝着大野智猛瞪眼睛。


“啊,来了来了。”


手忙脚乱的一手撑着树枝以便让另一只手够到树干上,不知道为什么就抓了个空。



“啊~小少爷!小少爷!”


明明是他掉下去了,为什么大家都在喊松本润?
初次体验自由落体的大野智吓了好大一跳,安全着陆后虽然并不怎么觉得痛却还是半天不敢睁开眼睛来确认自己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直到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嗫嚅,“真是——痛毙了!”

 


“你,你为什么不闪开啊?”


“笨蛋,是你掉下来哎!我怎么可能会去闪开啊!”

 




呐,我的表现还可以吗?


所以你要一直陪着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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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Beloved by God / 蒙神眷顾者



我来到这个世界,
为了做你的盾牌。






小润,你知道Amadeus吗?
阿玛迪斯?
是莫扎特的名字。
莫扎特?我不认识他,爷爷。
Amadeus的意思是蒙神眷顾者。
什么叫蒙神眷顾者?
就是被神爱着的孩子。
小润也是被神爱着的孩子吗?
神非常忙,所以没有时间来爱每个小朋友的。
要怎么做才能让神喜欢我呢?
那要等到你比神爱着的孩子多努力一百倍的时候才可以。








红色的士喘出长长一口尖利的刹车声,停靠在了对街。理着中分头的中年司机从车窗中探出头,对正打开后车门走出来的一高一矮两个女人不满地控诉,小姐拜托下次到地方前提前一点说,OK?总觉得最后那句洋文加得多少有点刻意。高个子女人一面帮矮个子女人把被车门夹住的裙摆使劲拽出来,一面忙不迭地对司机大哥赔着笑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刚才没太看清。

 


大牌的士终于再度没入了五光十色的车流里,留下一阵灰不溜丢的尾烟让一直嘟哝着腿上凉飕飕的矮个子女人感觉到一丝短暂的温暖。站在原地望过去,十八米宽的六车道马路对面,水晶灯管蜿蜒出西洋体的Silver Chaos,鬼魅般的烟灰紫。

 



“你确定是这里?”


矮个子女人把遮住了大半个脸的围巾向下扯松了一些,终于比较容易说话。
她是一个看上去颇为地味的女人。半长不短的浅栗色头发不服贴地沿着脖子搭拉在肩膀上,深蓝色的两截式套装让她看起来没胸没腰没屁股的,唯有露在套裙外面的那截小腿还勉强称得上算是有点线条。挽着白色小皮包的手势,怎么说呢,总觉得好像夹着个炸药包。
与之相比,她的同伴显然是完全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高挑修长的身材,裁剪合宜的暗绿色露肩小礼服,恰到好处的梦露式金色卷发,外加那对不论是男人或者女人都想要回头多看一眼的绝对美腿,简直堪称完美。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女人稍显魁梧。要知道,太大只的女人是不符合日本人的审美观的。


“不可能会搞错啦。我亲眼看到他走进去的。”


谁能想到高个子的美女,一开口却是个破罗嗓子。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绿灯,可等她们发现的时候却差不多已经快要倒数计时,美女用胳膊肘拐了拐她的同伴,拉拉扯扯活像是小妾揪着正室要找负心郎争个名份似的穿过了人行道。

 




Silver Chaos,笼统地来说就是一家准会员制的高级俱乐部。连站在门口负责给宾客开门的小弟,那也是一个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倘。


看着深红的桃花木门在面前被合上,一左一右两个小弟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色。刚才那两个女人,一个八成就是什么犄角旮旯的小事务所里蹦哒出来的不太红的女模特,而另一个应该就是号称起得比鸡更早睡得比猫头鹰还晚的所谓经纪人了吧。
对于像他们这种还混不进里面去的小弟来说,看着来来往往的客人揣测着她们精致装容背后的身份和故事,大概就是唯一的消遣了。

 


身后的桃花木门被无声地合上。


方才那两个女人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富丽堂皇的狭长走廊上。令人舒适的橙黄色灯光,映照着走廊两侧一幅一幅的人物照片。
NO.49,NO.47,NO.45,NO.43……
矮个子女人夹着炸药包,一手扶着墙有点重心不稳地踩着高跟鞋顺着走廊往里走。她发现她这一侧的墙壁上每张相框下方都挂着一块小牌子,除了编号还有一个名字,这让她想起了曾经参观过的某博物馆的陈列品。
NO.50,NO.48,NO.46,NO.44……..
同一时间,高个子美女也正用她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的嗓音轻念着她那一侧的展品编号。有几次还特意停下来,捅一捅边上的同伴压低声音说你看这人长的,还没我们家隔壁的某某某强呢。




最初的紧张气氛也就在这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观光中被渐渐稀释。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矮个子女人发现她有一点想不起来自己这是来干什么的了。这一路走来,她大约捉磨出标号的大小和照片上人物的顺眼程度那是成反比的,想说终于可以看到NO.1了,心里多少是有一些好奇的。



NO.1 Silver



当矮个子女人把视线从名牌上平移到相片上的时候,她的炸药包在同一时间掉落到了地板上。



“我,我,我,我还是不进去了。”


这是她唯一想要说,而且不得不说必须得说的话。


走在旁边的高个美女已经先一步把手握到了凉丝丝的黄铜门把上,推开一道缝。静谧的钢琴音律,丝绸般地流泄着铺展开来,舒缓的,辽远的,令人产生遥望着无垠星空的错觉。


“怎么啦?怎么啦?不是说好了陪我进去的嘛。大不了我多请你一份拉面好了。”


和着澄澈的琴音,高个美女的糟糕嗓音听上去只能说是更加糟糕。矮个女人顿时像被人踩着尾巴似的一步冲过去死命地用手捂住了同伴的嘴,不住地说你轻点声啊轻点声啊。


“一三到五六!一三到五六!”


被捂住嘴的女人好像非常痛苦,含含糊糊地重复着一句话,不停挣扎着想要摆脱同伴的束缚。


“你说什么?”


微微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你踩到我啦!你踩到我啦!”


终于重获言论自由的高个美女毫不客气地咆哮了一声,同时一把推开了同伴,可怜兮兮地蹲下身去审视着被细高跟蹂躏过的无辜脚板。
被一把推到墙上的矮个女人感觉到自己的后脑勺撞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回头一看,正是那幅NO.1的照片相框,好像被撞得往左侧歪过去了3mm。手忙脚乱地想要扶正,却不知道其实她只是越扶越歪而已。自始至终都回避着好像会从相片中跑出来似的那个人的专注视线,矮个女人感到闷得有点透不过气来。摸了摸蹲在地上的同伴的脑袋,她低低地说,呐,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可不可以有一次能把自己的立场坚持到底?



当意识到轻柔的琴声慢慢将她包裹起来的时候,矮个女人已经被她的同伴生拉硬拽地拖进门内了。



不对,至少有过一次的吧?
坚持。

 



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又害怕被发现。
矮个女人拉高了遮住她大半个面颊的围巾,悄悄站进了钢琴后方的阴影里。
坐在钢琴前的男子,他的前发向后蜿蜒着滑过耳际。漂亮的手指,与其说是在扣击着琴键,不如说是正在抚摸着不断变色的光线。看不见表情,看得到背影。
再听一小节,再听一小节就好。
这样对自己说。

 


一小节。一小节。
当最后一个回音也终于飘散在了空气里,当围绕在钢琴旁的华服美女伸出点缀着漂亮长指甲的手将那名男子从钢琴前拉起挽着手走进另一边的阴影里,当不远处的两名男子窃窃地谈论着Silver啊真不愧是这里的红牌,矮个女人想,她的脚为什么动不了。
早该走了不是吗?



或许还不算晚的。
如果一进门就直冲吧台的高个美女没有一把扯落他那头性感的梦露假发,揪着吧台里一个穿着和这里所有人格格不入的休闲运动衫的男子大喊二宫和也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他自己没有多管闲事地插到两人中间说相叶好了好了有话到外面再说。
他本来可以调头走掉的,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你说是不是?

 



大野智觉得这场万众瞩目的闹剧他不应该是主角,不应该的啊。



问家里女佣借来的高跟鞋不知道掉在了哪里,浅栗色的假发歪到一边。狼狈地推开门口那两个目瞪口呆的小弟,大野智想,啊啊,我这算什么人我怎么能把相叶一个人丢在里头。


可是脚还是不听使唤地拼命在往前跑。他看到了吧?一定看到了。




大约是经过了两个十字路口。
早已被石子磕破的脚底这才迟钝地开始感到疼痛。
大野智喘着气靠在路边的自动贩卖机上,不管是背脊还是额头早就起了好几层汗。逃亡中还滑稽地紧紧抓在手里的白色小皮包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大野智脱下可笑的女式外套,里面那件是他早上穿出去散步的廉价衬衣。
在口袋里翻找了一下。1、2、3、4、5。正好五枚100元硬币。


大野智从自动贩卖机前站直了身体,仔细研究着上面的标牌。
罐装草莓牛奶,冷饮500元,热饮600元。


一枚一枚地投入硬币,很专心的,好像可以听到硬币铛啷铛啷滚落下去的声响。
伸出一只食指,想要按到冷饮键上。



铛啷。
又是一声。
突如其来从边上伸过来的一只手,霸道地在投币口又塞进了一枚硬币。
按下热饮键。



喂,这是我先买的啊。
原本想要这么对着没有礼貌的路人喊过去的,大野智一转头却发现有一罐热热的草莓牛奶贴在了他的面颊上。



“坏习惯。”


手里拿着一罐草莓牛奶的男子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大野智,咬了咬下嘴唇好像想要说什么,最后只是把牛奶塞进了大野智的手心里。
转身走开的一霎那,好像有说,“以后记得还我。”

 


大野智看着那个人举起连灯光都可以安抚好的漂亮右手,没有回头地在空中挥了挥。
使了使力,大野智也想要抬起手向着那个背影挥一挥的,却发现丝毫没有力气。就连握在手里的那罐草莓牛奶也是无论如何都握不紧。吞了吞口水,还是会疼的。

 


你想要我还给你什么呢?



100元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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