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In the dilemma / 无法抉择
没有人告诉我,
怀疑别人是如此痛苦的事。
所有人都以为大野智睡着了,屋子里静得没有一点响声。其实他只是坐着而已,坐在那把从松本润房里搬过来的椅子上。
下人们房间内的椅子都是用上好的红桧木做的,没有镶上柔软的小羊皮座垫。松本润每次不请自来的时候都说他坐不惯大野智这里的椅子。有一天,这个勉强高过椅子背的小孩从自己房里滋啦滋啦拖出一把椅子,走廊上的烟灰色地毯因此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因为是松本润,也就没有被责骂。后来让他再搬回去,不是忘记了就是说反正我那里还有一把。于是这把椅子就一直留在大野智这里了。
大野智把椅子搬到窗台前,望出去就是正门口的那个大喷泉,夜晚的时候五光十色。
一开始,他还是靠在椅背上,想要理清些什么。结果只是变成了纯粹的回忆而已。
松本厚人曾经有一次带领特别使团去俄罗斯签一份关于石油开发的双边协议,回国的时候给大野智和松本润带回来礼物。给大野智的礼物是一套异常精美的俄罗斯套娃,金色的,染彩的钻石点缀着娃娃的头发和围巾,大大小小的一共有十一个。给松本润的是一架天文望远镜,松本润要踩着凳子才能够到的高度。
那阵子松本润几乎每天都跑去大野智房间看俄罗斯娃娃,一个一个打开,从高到矮排列得整整齐齐,然后再一个一个装回去。很羡慕的样子。大野智说,那我们一人一半吧。于是你一个我一个的,分到最后还多一个。大野智看了看趴在桌上双臂圈拢着五个娃娃一面还不停眨巴眼睛望向自己的松本润,没所谓地说这个也给你吧。原本他以为松本润会很高兴的,可是这个小孩只是舔着嘴唇摇了摇头。很爱惜地把分给他的那五个娃娃从小到大装起来后,松本润利索地一骨碌爬下椅子,出了房间又从门缝里探进半个脑袋,小智哥哥也要来我这边看望远镜哦,可以看到星星呢。
好像不管分什么东西都是自己多拿一个。
哦,不对。如果是闯了大祸一起被罚擦玻璃的话,正好相反。
有座垫的椅子,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即便是一动不动地坐上一整天也不会屁股痛。但是脖子还是很酸的。大野智把手臂搁在窗台上,再把下巴重重地放上去。
不能睡着啊,千万不能睡着。载着松本润的警车说不定下一秒就会绕过喷泉开进来了。
线索只追查到财政省的某个边缘官员就被切断得一干二净。
松本润进门的那一刻显得异常平静,排开众人的关切,说了声我去洗澡就往楼梯上走,快要走到转角的时候听到有人说,‘小润,他知道了。’往下望去,进门以来第一次的对视,松本润觉得大野直一夜间好像苍老了许多。轻轻地合起眼睑,轻轻的一句‘是吗’,轻轻地偏过头,无声地用嘴形说‘爷爷,阿玛迪斯醒了’。
大野直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做了一个抚摸孩子脑袋那样的动作,细细地笑,‘你做得很好。非常好。’
大野智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楼下开关车门的声响。抚着因长时间抵住玻璃而发凉的额头往外望,只来得及看见在一群人中显得特别清瘦的那个身影闪动一下进了大厅。这一刻,大野智忽然感到自己饿了。
等待着等待着,之前那么久都有好好在等了,这三四十分钟却好像永远过不完。要不是床头的小闹钟还在恪尽职守地走个不停,大野智会以为自己掉到了时间冻结的空间夹缝里。最后还是大野智自己打开了门,他有一句话,一定要亲口问松本润。
门边,一团阴影。
松本润曲起双腿抱住膝盖坐在那里。
就像无数次所做过的那样。
你在干嘛?
没事。
大野智生病的时候,大野智闹别扭的时候,大野智生闷气的时候,只要打开门松本润就是这样坐在门边。问他在干嘛,却总是什么也不肯说的自顾自走掉了。和其他地方不同,地毯上只有那圆圆的一小块,是温暖的。
“你在干嘛?”
因为太久没说话,大野智很困难才发出一个声音。
没有像以前那样故作镇定地起身离开,松本润无声地抿紧了嘴唇。这次,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干嘛,“没事。”
“你没有话想和我说吗?”
准备好要问出口的话,在见到松本润的那一刻自动跑得很远,让大野智捕捉不到。
撑着膝盖站起来,“有话要说的是你吧。”
是不是先说出口的那个人就输了?
大野智愣了一下,想着松本润你真狡猾真狡猾真狡猾,“先进来吧。”
结果,这样说着的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知道某些话的意义而说出口的人,
非常有勇气。
比如说我爱你,再比如说——
“你骗了我吧?”
最后,明明是大野智先开口,可是输掉的人却是松本润。不管怎么样,从一开始就分出的输赢,不是吗?
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大野智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但是他看到松本润拨弄着桌上六个俄罗斯套娃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你是这么想的?”
听不出任何感情波澜的语音,大野智听着有点生气,感觉就像是他这一两天来的那些迷茫无助委屈和焦虑忽然失去了依靠。原本,不管对方回答说是还是不是,大野智都决定好说没关系我原谅你,可是现在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你骗了我。”只好又重复一遍,把疑问句换成了肯定句。
“我没有。”
在听到大野智问出那句话的时候,松本润觉得怎样回答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本来是这样的,可是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替自己辩护,只不过是因为要命地在意着对方的看法。因为比任何人都在意,所以不可能会说谎。
只有满不在乎的人才会说谎,比如大野智。
啊,我找到你了。
你问了园丁伯伯才找到我的吧?
我没有。
你骗人。
好吧,可是一直找不到你我就来不及写作业了啊。
少爷生日快乐。
这是管家爷爷叫你拿给我的吧?
不是啊。
骗人,肯定是。你才不会想到送东西给我。
……是爷爷叫我别告诉你的嘛。
那么干脆地承认对我说了慌,难道就不在乎我会难过和受伤?
其实我宁愿你死不承认的。
大野智看着坐在离自己很远的沙发上说了‘我没有’后就再也不说话的松本润,他以前从来没有发现和松本润对话是如此的困难,或许是因为无论自己怎么不理不睬,那个人总是会用他破破的嗓音在一边喋喋不休吧。
你知道的吧?事情的真相。
是没错。
可是你没告诉我。
因为你没有问我。
谁会想到要问这个。
这样就算我骗你了?
那如果我问的话,你就会说?
不会。
那还是要骗我。
不会的。我只会什么都不说。
谎言总有一天会被揭破,沉默并不会。
狭小的房间再度陷入了厚重的静默,像被云层遮挡起来的天空,明明知道太阳就在那边却还是无论如何走不出去。
大野智用拇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食指的第一个关节。平日总是谈笑着吵闹着冷战着,从来没有试着走进对方的心里面。到底是松本润关上了门,还是大野智根本没想试图走进去。
“你是怎么想的?”大野智顿了顿,“知道这件事的时候?”
到了现在他还是无法亲口说出松本厚人其实是我爷爷这句话,所以只能用‘这件事’这种含糊不清的词汇一笔带过。
松本润像是自顾自陷入了回忆里,很久,打开灯,从T恤领口里拉出一根银色的链子,上面有一个很沉的挂坠。是一只狗的头,长满獠牙的嘴大张着,有点可怖的样子。
“这是爷爷告诉我真相时给我的,”松本润把链子解下来轻轻放到大野智手里,怕大野智听不明白似的又补充了一句,“我真正的爷爷。”
大野智看着手心里那个和松本润的气质完全不搭调的粗犷坠子,不能理解这个东西和他之前的问题有什么联系。
“犬头神的故事,你听过吗?”松本润笑了一下,从大野智手里拿回项链重新带上,“算了,不是什么美满的故事,还是算了。”
说完,站起来。走过大野智身边的时候拍了拍他的头,“选择权在你手里。”
门轻轻合上。
大野智想起来他忘记问松本润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怎么会想到要一起吃晚饭的?明明以前成天想着最好能不见面就不见面。
如果我的左手不小心打了你,可不可以让我的右手为你揉一揉?这样的话,会感到好过一点的到底是谁?
只想着保护自己果然不行啊。快要哭出来的大野智用力拧了一把自己的腿。
终于有了哭的理由。
犬头神啊。差点就要忘记了呢。
松本润靠在合起来的门板上,把坠子小心收进T恤里,想起爷爷摸着他的头把他抱在膝盖上时所讲的那个故事。
犬头神是日本诸多神祗中不为人知的一个神。
传说江户时代有一个农夫,他小时候捡回来一只刚出生的小狗,他们一起长大。有一天,农夫连续干了三天三夜的农活累得躺倒在树荫下昏睡过去,睡梦中他听到这只狗不停地吠叫不停地吠叫。农夫非常生气,抓起身边的锄头一刀砍下了狗的头。没想到飞起来的狗头死死地咬住了想要伤害农夫的一条蛇。农夫看到后非常伤心和感动,每天为他的狗祈祷,最终这只狗变成了神,名曰犬头神。
就算被所要保护的人砍了头,还是选择保护他到最后吗?
这就是我的做法。
你会怎么做呢?
大野智。
TBC.